窗台上的空墨水瓶里插着几根刚掐的野花,嫩黄的花瓣在晨光里舒展。苏晚把最后一个折好的报纸口袋摞在整整齐齐的一沓上,油墨的清香混合着厨房里新一锅茶叶蛋沸腾的浓郁卤香,在这个曾经冰冷破败的屋子里氤氲出一种奇异的生机。
她小心地揭开那个伤痕累累的搪瓷盆盖,翻滚的深褐色汤汁里,三十个鸡蛋沉浮着,表皮布满蛛网般的裂纹,吸饱了酱汁,油亮。蒸汽扑在脸上,带着八角、桂皮和粗粝茶末混合的霸道香气。苏晚满意地吸了吸鼻子,用长柄勺轻轻搅动了一下。火候刚好,再焖一会儿,滋味就能浸透蛋黄。
她今天要煮三十个。昨天二十个,不到一刻钟就被抢光,几个没买到的士兵那失望的眼神还印在她脑子里。口袋里那几张毛票和硬币带来的踏实感,让她有了扩产的底气。
刚把火压到最小,院门外就传来一阵急促而熟悉的叩门声。
笃笃笃!笃笃笃!
比昨天小刘的敲门声重得多,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急躁。
苏晚心头一凛,快步走到门口。隔着门板,就听见王秀芬刻意拔高的、带着哭腔的尖利嗓门,穿透了清晨的宁静:
“顾营长家的!开门!你出来!大家伙儿都来评评理啊!这日子没法过了!”
苏晚眉头紧锁,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院门。
门外果然站着王秀芬,依旧是那身红碎花棉袄,头发蓬乱,眼睛红肿,叉着腰,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她身后,己经稀稀拉拉围了几个被吵醒的邻居,有端着搪瓷缸子刷牙的,有披着外衣看热闹的,脸上带着睡眠不足的烦躁和毫不掩饰的看戏神情。
“王婶儿,大清早的,有事?”苏晚的声音很平静,目光扫过王秀芬那张浮肿的脸,最后落在她身后几个看热闹的邻居身上。她注意到,其中几个人的眼神,不再是纯粹的幸灾乐祸,多了点别的——探究,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仿佛等着看她如何应对。
王秀芬一见苏晚这副油盐不进、波澜不惊的样子,火气更旺了,手指头几乎要戳到苏晚鼻尖上:“装!你还装!你闻闻!你闻闻这满院子都是啥味儿?!”
她夸张地吸着鼻子,仿佛空气里有毒气:“又是八角又是桂皮!熏死人了!我家那几只宝贝鸡婆子,昨晚上就开始烦躁,扑腾得满鸡窝都是毛!今天早上一个蛋都没下!肯定又是被你煮这鬼东西的怪味给吓着了!你说,这损失你怎么赔?!”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只是这一次,指控升级了,从“吓着了”变成了“气味污染”。
苏晚没立刻反驳,她的目光越过王秀芬,看向她家院子角落那个鸡窝。几只母鸡确实显得有些焦躁,在窝边踱步,咯咯叫着,不像平时那么安分。空气里,自己家飘出的卤香味确实浓郁,尤其是在这没什么风又相对封闭的小院里。
“王婶儿,”苏晚收回目光,语气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诚恳,“这卤煮味道是有点冲,可能真影响到您家鸡了。对不住。”
她这“认错”的姿态,让王秀芬和围观群众都愣了一下。王秀芬准备好的撒泼词儿又被堵在喉咙里,憋得脸通红。
“光……光认错就完了?我的损失呢?”她强撑着气势。
“损失当然要赔。”苏晚接口道,目光坦然地迎向王秀芬,“还是按上次的规矩?您家鸡一天下几个蛋?市价多少?您报个数,我照赔。或者……”她话锋一转,目光扫向围观的邻居,声音提高了一点,清晰地说,“咱们现在就去服务社,请管后勤的同志或者兽医站的同志来评评理,看看这气味到底有多大影响,该怎么赔,大家伙儿做个见证,也免得您吃亏,您看行不行?”
去服务社?找后勤?找兽医?
王秀芬的脸瞬间白了白。她哪敢真去?她家鸡不下蛋,大半原因是她昨天贪便宜买了拌了砂石的劣质鸡饲料!这要真找人来看,岂不是露馅了?
周围的邻居眼神也微妙地变了。苏晚这话,听着是商量,实则绵里藏针。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撒泼对骂,而是摆出一副“讲道理、按规矩办事”的姿态,甚至主动提出找公家评理。这反而让王秀芬显得有点无理取闹、不敢见光。
“哼!谁……谁有那闲工夫跟你去服务社!”王秀芬色厉内荏地嚷了一句,眼神躲闪,“你……你就说赔多少吧!我这鸡可金贵着呢!”
“那您说个数。”苏晚平静地看着她。
王秀芬张了张嘴,看着周围邻居们越来越狐疑的目光,那句“五块钱”怎么也喊不出口了。她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起码……起码一块钱!”
一块钱?虽然还是狮子大开口(毕竟一天损失的鸡蛋顶多值几毛钱),但比起上次的五块,己经是断崖式下跌了。
苏晚心里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点点头:“行。”她利落地从口袋里(昨天卖蛋的钱)摸出一张一块的纸币,递过去,“王婶儿,您收好。以后我煮东西尽量关好门窗,少点味儿飘过去。对不住,影响您了。”
钱递到面前。
王秀芬看着那张簇新的一块钱,再看看苏晚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又看看周围邻居们了然又略带嘲讽的眼神,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当众扇了一巴掌。她一把夺过钱,连句狠话都忘了撂,低着头,像只斗败的公鸡,灰溜溜地挤开人群,冲回了自己家,“砰”地甩上了门。
一场闹剧,再次以一种王秀芬憋出内伤的方式结束。
巷子里安静下来。几个邻居互相看看,眼神复杂地落在苏晚身上。那个端着搪瓷缸刷牙的中年嫂子,犹豫了一下,竟然开口了,语气带着点试探:“小苏啊……你那茶叶蛋……真那么香?昨天我家小子回来说,馋得不行。”
苏晚微微一怔,随即脸上绽开一个真诚的笑容,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腼腆:“嫂子,就是自家瞎琢磨着煮的,放足了料。香是挺香的,要不……您拿一个回去尝尝?” 说着,她转身快步回屋,用干净的报纸袋飞快包了一个最大的、还温热的茶叶蛋出来,塞到那嫂子手里。
那嫂子愣住了,看着手里热乎乎、散发着香气的纸袋,再看看苏晚干净的笑容,脸上有点不好意思:“哎哟,这……这怎么好意思……”
“拿着吧嫂子,就一个蛋,尝尝味儿。”苏晚笑着摆摆手。
旁边另一个看热闹的军嫂,也忍不住开口了:“小苏,你这……明天还卖不?我婆婆这两天胃口不好,闻着你这味儿好像挺开胃……”
“卖的,嫂子!明天一早,还在老地方!”苏晚立刻应道,声音清脆。
“那……那给我留三个?我赶早去买!”那军嫂说道。
“行!没问题!”苏晚爽快地答应。
短短几句话,巷子里的气氛竟诡异地融洽起来。邻居们看向苏晚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单纯的鄙夷或看戏,多了几分惊奇,几分好奇,甚至……一丝认可。这个割腕闹自杀的作精媳妇,好像真的脱胎换骨了?变得讲理了,还会做买卖了?
苏晚送走最后一位好奇打听的邻居,关上院门,靠在门板上,长长舒了一口气。后背的衣衫,不知何时己被冷汗浸湿一小片。刚才看似平静的对峙,实则耗费了她巨大的心力。但她知道,这钱花得值!一块钱,不仅堵住了王秀芬的嘴,更是在邻里间撕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让“讲理”、“会做事”的新印象,开始悄然取代“泼妇”的标签。
她没时间休息,匆匆扒了几口昨晚剩下的疙瘩汤,便抱起那盆温热的三十个茶叶蛋,拎着小板凳和那沓崭新的报纸袋,再次走向服务社旁的老位置。
今天,她的摊位前不再冷清。
昨天买过蛋的几个士兵早早等在那里,看到她立刻围上来:“嫂子!今天有吧?给我来五个!”
“我要六个!带回去给班里兄弟尝尝!”
“嫂子!这边!三个!”
苏晚麻利地开张,收钱、用报纸袋装蛋、递过去。动作比昨天更加娴熟流畅。报纸袋干净整齐,拿着方便,还不漏汤,士兵们拿到手都新奇地多看了两眼。
更让她意外的是,昨天的邻居也来了!那位中年嫂子,还有那个要给婆婆买蛋的军嫂,都如约而至。
“小苏,来三个!”
“给我也来三个!”
“好嘞,嫂子!拿好!”苏晚脸上带着真切的笑容,把包好的蛋递过去,还特意叮嘱了一句,“热乎着呢,趁热吃香!”
不到二十分钟,三十个茶叶蛋,一个不剩!比昨天更快!口袋里沉甸甸的,全是毛票和硬币,粗略一算,今天净赚接近一块钱!
巨大的喜悦和成就感冲刷着苏晚。她收拾好东西,脚步轻快地往家走,盘算着下午得再去服务社买鸡蛋和香料,明天煮西十个!不,五十个!
刚走到巷口,迎面走来两个穿着整齐军装、臂章明显与普通士兵不同的军人。他们神情严肃,目光锐利,径首朝着苏晚家的方向走去。
苏晚的脚步猛地顿住了。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那臂章……是团部军务股的!专门管纪律、管军容风纪、管……家属院秩序的!
他们来干什么?是王秀芬真闹到团部去了?还是因为……顾远航那句“注意影响”?他终究还是出手了?他默许的底线,就是不允许她抛头露面地“丢人现眼”?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刚刚还滚烫的喜悦和希望,瞬间被冻结。她抱着空盆,僵在原地,看着那两个军务股干部停在她家院门前,抬手叩门。
笃、笃、笃。
叩门声不大,却像重锤,狠狠敲在苏晚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