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州城,雄踞北疆。
朔风如刀,卷起城头残雪,扑打在饱经风霜的厚重城墙上,呜咽作响,更添几分边塞的肃杀与苍茫。
当那辆玄黑如墨、饰以暗金螭纹的亲王车驾,在数千铁甲森然、肃穆无声的亲卫精锐拱卫下,缓缓碾过吊桥。
驶入城门甬道时,早己得了严令的寒州大小官员、世家大族代表,以及被衙役驱赶至街道两旁、黑压压跪伏着的无数平民百姓,立时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呼喊:
“恭迎王爷回府!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声浪在凛冽的空气中翻滚,带着敬畏,也裹挟着北境特有的粗粝。
车帘,被一只戴着墨玉扳指、骨节分明的手,微微掀起一角。
赵衍端坐其中。
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此刻却寻不见半分京城时的阴鸷与冷厉。
反是覆上了一层温润如玉、悲天悯人的辉光,宛若庙宇中垂怜世人的金身塑像。
深邃的眼眸缓缓扫过车窗外跪拜的人群,目光所及,是那些在寒风中冻得面皮青紫、身着破旧袄子、瑟瑟发抖的贫苦身影。
他们粗糙皲裂的手掌按在冰冷的石板上,卑微地低垂着头颅,如同秋风中零落的枯草。
刹那间,前世种种不堪的记忆碎片,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赵衍的识海深处!
——幽暗矿坑里,那些被榨干最后一丝气力、如同破麻袋般被随意丢弃在乱葬岗的流民尸骸,蛆虫蠕动,恶臭熏天。
——漫长的流放路上,那些仅仅因为挡了他车驾、或是一个眼神惹他不快,便被亲卫如驱赶牲畜般鞭笞至血肉模糊、最终咽气的囚徒。
——还有那京都城破之日,当他如丧家之犬般狼狈逃窜时,街角巷陌投来的不再是敬畏,而是石块、唾沫和刻骨诅咒的“贱民”!
一股源自骨髓深处、混杂着厌恶、鄙夷与暴虐的戾气,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内奔突冲撞,几乎要撕裂那层精心粉饰的温润面皮,喷薄而出!
这些蝼蚁!
这些只配被碾作尘埃的卑贱之物!
然而!
掌心那尚未完全结痂、留下淡粉色疤痕的旧伤,蓦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伤,正是月前在京城王府书房,接到沈青霄非但未被扳倒、反被擢升为监察御史的密报时,他盛怒之下,生生捏碎那枚温润白玉扳指,被锋利碎片刺入所留!
此刻,这旧痛如同最刺骨的警钟,瞬间将他从暴戾的幻象中惊醒!
鸩酒穿肠、万蚁噬心般的剧痛记忆,以及那最终败亡、跌落尘埃的彻骨绝望,如同北境最凛冽的寒风,兜头浇下!
冰冷刺骨!
“民心…”
赵衍在心底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舌尖仿佛尝到了铁锈般的苦涩与屈辱。
前世的愚蠢与傲慢,付出的代价太过惨烈!
视民如草芥,终被这看似微弱的草芥之力掀翻在地,碾入尘埃!
“蠢货!”他于灵魂深处,狠狠地唾骂着前世的自己。
“既然此身需披此皮囊…”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恶念,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那便披得光鲜些!
披得牢靠些!”
他深深地、不着痕迹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再缓缓吐出。
脸上那悲悯的神情非但没有消退,反而如同被精心雕琢的璞玉,更加温润、更加“真挚”,甚至眼底都恰到好处地氤氲起一丝仿佛感同身受的“水光”。
车驾在巍峨森严的寒王府正门前稳稳停驻。
侍从早己跪伏在地,以背为阶。
赵衍却并未立刻踏上那象征着无上权柄的猩红地毯。
他挥开侍从欲搀扶的手,身姿挺拔,步履从容地,竟转身朝着依旧跪伏在冰冷石地上、冻得几乎僵硬的百姓人群走去!
玄黑的蟒袍下摆拂过微尘,带着一种令人屏息的威仪与…奇异的亲和。
寒州知府郑元礼,一个面容精瘦、眼神闪烁的干练官员,带着一众属官和本地几个望族家主,诚惶诚恐地跟在后面,面面相觑,皆是不解其意。
赵衍径首走到一群缩在角落、衣衫褴褛如碎布、几个孩童冻得嘴唇乌紫、几乎没了声息的流民跟前。
他微微俯下身,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竟伸出那双养尊处优、掌心带着淡疤的手。
主动探向污浊,亲自将最前面一个白发稀疏、几乎冻僵、匍匐在地的老者,小心翼翼地搀扶起来。
那枯枝般的手臂在他掌中轻颤。
“老人家,”
赵衍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寒风,落入每个人耳中。
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温润如玉,
“地上寒气侵骨,莫要再跪了。
快快请起。”
他甚至还伸出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带着几分“心疼”地,替老者拂去肩头沾染的尘泥与碎雪。
这细微到极致的动作,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瞬间在人群中激起难以言喻的震撼!
无数双眼睛瞬间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尊贵无比的亲王!
那老者更是如同被天雷击中。
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枯槁的身体抖得像风中残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浑浊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在冻得皲裂的脸颊上冲出两道泥沟。
“折煞…折煞小老儿了…王爷…”老者终于挤出破碎的音节,带着哭腔。
“何来折煞?”
赵衍脸上漾开和煦如春风的笑意。
目光温和地扫过周围一张张冻得麻木、此刻却因震惊而生动起来的脸庞。
“皆是我大苍赤子,皆是本王治下子民。
让尔等在这朔风之中久跪受冻,实乃本王之过,于心难安。”
他微微提高了声音,清朗的语调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却又饱含着“拳拳爱民”之意,清晰地传遍寂静的街道:
“传本王令谕!
即刻——大开寒州官仓!
于城中东西南北西门及闹市要冲,设热粥姜汤棚十处!
凡我寒州子民,无论籍贯出身,皆可凭户牌或邻里作保,前往领取!
务必管够,不得有误!”
“另!”
他目光转向一旁躬身侍立的郑元礼。
“着王府属官协同州府衙门,速速统计城中鳏寡孤独、贫病无依者,按户按人,发放御寒棉衣、炭火!
所需一应钱粮耗费,皆从本王内库支取!
十日之内,务使寒州城内,再无一人受冻馁之苦!”
话音落定,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