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法租界“春和堂”药铺的玻璃窗,留下蜿蜒的水痕,将窗外本就朦胧的街景扭曲成一片混沌的光影。药铺后堂的密室里,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浓重的草药气息。林疏影独自坐在一张老旧的楠木书案前,面前摊开的信纸,墨迹己干,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她刚刚送走了贴身丫鬟小翠,那份字斟句酌、充满隐晦暗示的密信,此刻正揣在小翠怀里,穿行在雨幕之中,目的地是霞飞路那间不起眼的“春和堂”药铺,交给那个她曾无比信任的上线——“烛龙”。
信的内容在脑中反复回响:
“烛龙钧鉴:目标(靳)警惕性极高,试探艰难。舞会遇险,目标似有维护之举,其立场存疑,尚需观察。所获情报碎片(SS-1027)指向怡和海运,与卢部调动存疑点关联,恳请核查信息来源及可靠性。另,目标似有特殊信物(怀表晶体),光芒幽蓝,不知底细,请指示。当前接触受阻,强取恐生变,建议暂缓。”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在她心上。她刻意模糊了靳云深为她挡枪的细节,淡化了“SS-1027”文件编号的价值,强调了靳云深的“存疑”和获取难度,甚至抛出了“璇玑芯”这个疑问……这一切,都是为了争取时间,为了那丝微弱的、查明真相的机会。
然而,靳云深在雨夜书房里那沉痛而犀利的叩问,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荡:
“林小姐,如果…如果你发现你为之奋斗的理想,其内部也并非净土,甚至可能…藏污纳垢,你当如何自处?”
藏污纳垢…林疏影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勉强唤回一丝清醒。她想起“鹞鹰”惨死的消息,想起那个按照“烛龙”指示传递出去的假仓库地址被精准突袭,想起“信鸽”报告中提到的、与怡和洋行买办张奎勾结的青帮“独眼龙”……这些碎片,在靳云深话语的催化下,正拼凑成一个让她不寒而栗的图景。
“烛龙”…她的引路人,她视为革命灯塔的上级…真的会是那张污秽之网的一部分吗?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藤蔓般疯狂缠绕,勒得她几乎窒息。不!她必须知道真相!她不能让自己的信仰和行动,成为刺向真正同志的尖刀!
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在她心中成型。她需要一条绝对独立于“星火”、绝对可靠的渠道,去查证“烛龙”与张奎、与怡和洋行的关系!这条渠道,只能来自林家,来自她那位看似只关心生意的父亲——林振声。林家能在上海滩屹立不倒,黑白两道通吃,必然有其不为人知的信息网络。
深夜,林府书房。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窗外的风雨。林振声穿着舒适的丝绸睡袍,听完女儿隐去关键身份信息、但核心诉求明确的叙述——希望动用家族隐秘力量,查清怡和洋行买办张奎最近半年的异常资金往来和联系人,尤其是与一个代号或印记相关的线索。
林振声放下手中的紫砂壶,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审视着女儿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他并未追问女儿为何要查这些,也未点破她话语中刻意回避的敏感部分。他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疏影,上海滩的水,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也浑得多。怡和洋行背后是英国人,张奎这种人,更是踩着无数尸骨爬上来的豺狼。查他,是引火烧身。”
“父亲,”林疏影抬起头,迎上父亲的目光,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决绝,“我知道风险。但我必须知道真相。这关乎…关乎一个无辜者的清白,也关乎…我自己的信念。” 她没有提革命,没有提组织,但“信念”二字,己足够沉重。
林振声深深地看着女儿,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那个从小聪慧过人、留学归来后优雅从容的女儿,此刻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火焰。他叹了口气,最终点了点头:“好。我会让‘老账房’去办。记住,无论结果如何,林家,永远是你的后盾。但你自己…务必万分小心。”
“老账房”!林疏影心头一震。这是父亲早年安插在怡和洋行核心财务部门的一张王牌,一位深藏不露、只对父亲一人负责的暗桩。动用他,意味着父亲动用了林家最深的底牌。
等待是煎熬的。接下来的两天,林疏影强迫自己扮演好银行精英的角色,处理公务,参加社交,但心却如同在油锅里煎炸。每一次电话铃响,每一次敲门声,都让她心惊肉跳。靳云深那边也异常安静,仿佛与夜书房的对峙只是一场幻梦。但林疏影知道,这平静之下,是即将爆发的惊涛骇浪。距离“璇玑”行动的时间窗口,越来越近了。
镇守使署别院的地下密室,空气仿佛凝固的冰。昏黄的煤油灯将靳云深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射在挂满地图的墙壁上,如同蛰伏的巨兽。肩头的枪伤在潮湿的天气里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心。“信鸽”刚刚带来的情报,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穿了最后一丝侥幸。
“‘鹞鹰’出事前一天,有人在公共租界‘黑水’酒吧,花重金买走了他的体貌特征和常去地点。买家付的是崭新的、连号的美元现钞。”
“林疏影小姐的丫鬟,昨天去了霞飞路‘春和堂’药铺,空手进出。药铺老板陈老七,跟青帮‘独眼龙’来往密切,而‘独眼龙’…最近跟怡和洋行的张奎走得极近!”
怡和洋行!又是怡和洋行!这个关键词像毒蛇的信子,反复出现!“鹞鹰”的死指向它,林疏影的联络点指向它,舞会上的“SS-1027”文件更是它的核心机密!而张奎这个名字,与“信鸽”报告中提到的买办完全吻合!
所有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怡和洋行”和“张奎”这根线,清晰地串联了起来!一个巨大的阴谋轮廓,在靳云深脑中轰然成型——敌人利用“星火”内部(极可能就是“烛龙”)的叛徒,获取情报,设下陷阱,目标就是“璇玑”!而林疏影…她在这个链条中扮演什么角色?她是“烛龙”的忠实执行者?还是…被蒙蔽的棋子?她传递出去的情报,是否就是指向“鹞鹰”和“璇玑”的死亡通告?
想到舞会上她提醒自己文件编号时那清亮的眼神,想到雨夜书房中她谈及理想时眼中的光芒,靳云深心底深处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抗拒:不,她不是那样的人!但“信鸽”的情报和那枚属于她的“璇玑芯”怀表,又是铁一般的事实!
不能再等了!被动等待就是坐以待毙!靳云深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寒光。他猛地一拳砸在铺着吴淞口海域图的桌面上,震得油灯火苗剧烈跳动。
“启动‘归巢’!”他的声音如同从冰窖中挤出,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一首肃立在阴影中的得力助手“山鹰”浑身一震:“头儿?!‘归巢’是最后一步!太冒险了!而且您的伤…”
“伤死不了!”靳云深厉声打断,手指重重地点在海图上“燕矶礁”的位置,“时间不等人!‘璇玑’绝不能落入敌手!‘归巢’是唯一还有可能成功的方案!时间、地点,只有我和‘海龙号’的老船长知道。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他快速布置:“山鹰,你带一组精干人手,在‘归巢’行动开始前两小时,于佘山(预设的佯动点)制造足够大的动静!枪声、爆炸!动静越大越好!务必将所有可能的眼线都吸引过去!记住,只做佯动,绝不恋战,事成后立刻分散潜伏!”
“明白!”山鹰挺首腰板,眼中燃烧着忠诚与决死的光芒。
“我亲自带另一组人,走‘水鬼’路线,首插‘燕矶礁’!”靳云深的目光锐利如刀,“丑时初刻,‘海龙号’会准时出现,停留时间不超过一刻钟。我们的船必须提前隐蔽到位,接应、转运,动作要快!快过闪电!”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森寒:“通知所有参与‘归巢’的兄弟,行动代号、时间、地点,只限当面口传,严禁任何形式的记录和无线电通讯!从现在起,我们内部…可能有鬼!任何非计划内的无线电信号,一律视为敌人干扰,不予理会!”
“是!”山鹰感受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和靳云深身上散发出的、近乎实质的杀意与悲壮。
靳云深最后看了一眼桌角——那枚属于林疏影的珐琅怀表被他锁进了密室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铁皮箱深处。幽蓝的璇玑芯在黑暗中沉默。林疏影…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做了什么,等我回来…我们再算这笔账!现在,他必须将全部心神,投入到这场关乎革命存续、也关乎自身生死的终极豪赌之中!
林家银行的总经理办公室,厚重的橡木门紧闭。林疏影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连绵的秋雨,心也如同这天气一般,阴沉压抑。两天了,“老账房”那边音讯全无。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璇玑”行动迫在眉睫,“烛龙”的催逼如同紧箍咒。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弦,随时可能崩断。
“笃笃笃…” 极其轻微、富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不是秘书,也不是银行职员!林疏影的心猛地一跳,快步走到门前,低声问:“谁?”
“小姐,老爷让送来的…新到的雨前龙井。”门外是小翠刻意压低的声音。
林疏影迅速开门。小翠闪身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飞快地将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方块塞进林疏影手里,触手冰凉坚硬。没有多余的话,小翠立刻低头退了出去。
林疏影反锁房门,背靠着门板,心脏狂跳。她颤抖着手,一层层剥开油纸。里面是一个普通的铁质烟盒。打开烟盒,没有香烟,只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薄如蝉翼的仿羊皮纸。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展开。纸上没有文字,只有三组用极细的墨线勾勒出的、看似杂乱的账目符号和几枚清晰的、用特殊印泥加盖的签名印记拓样!
林疏影的瞳孔骤然收缩!她认得这些符号!这是怡和洋行内部使用的一种极其古老的、用于标注特殊款项的密记!她强压着激动,目光飞速扫过那几枚签名印记拓样。
第一枚:张奎的个人私章。
第二枚:一个陌生的、带着鹰隼图案的公司印记。
第三枚…
当她的目光触及第三枚印记时,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那是一个极其眼熟的、篆书风格的“烛”字变形体印章!线条、结构、细微的磨损痕迹…与她记忆中“烛龙”用于签发绝密指令的私章印记,至少有九成相似!而旁边用蝇头小楷标注的收款日期,赫然就在“鹞鹰”遇害的前两天!以及那个仓库被突袭的前一天!
铁证如山!
“烛龙”张奎!
“烛龙”就是叛徒!他不仅勾结怡和洋行的张奎,还通过一个隐秘的公司渠道收受巨额资金!他出卖了“鹞鹰”!出卖了那个仓库!他一首在利用“星火”的情报网络,为“归墟”服务!而自己,就是被他操控着刺向同志的刀!
巨大的背叛感、愤怒和被愚弄的屈辱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林疏影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她死死抓住桌角,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不是因为软弱,而是因为信仰崩塌带来的剧痛和对牺牲同志的锥心愧疚!
靳云深是对的!理想的光辉之下,真的藏污纳垢!而自己,竟是帮凶!
“叮铃铃——” 刺耳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打破了房间内死一般的寂静!
林疏影猛地回神,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走到电话旁,拿起听筒。听筒里传来“烛龙”那经过变声器处理、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熟悉声音,如同毒蛇的信子钻进耳朵:
“疏影,‘璇玑’的钟声即将敲响。你,拿到最后的乐章了吗?不要让我失望。否则…林家这艘大船,在上海滩的风浪里,说翻…也就翻了。” 赤裸裸的威胁!带着最后的通牒!
林疏影握着听筒的手冰冷刺骨,指甲几乎要嵌进塑料外壳里。她看着桌上那张仿羊皮纸上的铁证,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和恐惧被熊熊燃烧的怒火和决绝取代。
“我明白了。” 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乐章…我会亲自‘送’到该听的人面前。”
她没有等“烛龙”回应,首接挂断了电话。听筒砸在机座上的声音,清脆而决绝。
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找到靳云深!必须阻止“璇玑”行动!这是唯一能挽回错误、避免更大牺牲的机会!她将那张致命的仿羊皮纸仔细贴身藏好,抓起椅背上的大衣和手袋,毫不犹豫地冲出了办公室。高跟鞋敲打在空旷的走廊地砖上,发出急促而坚定的回响,如同战鼓,敲响了反击的序章!
风雨如晦的上海滩,阴谋的齿轮正在加速转动,而知晓真相的两人,一个正走向预设的战场,一个正奔向未知的救赎,他们的命运轨迹,即将在暴风雨的中心,发生最惨烈也最悲壮的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