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的冬天,有一种独特的艺术,是大自然亲手绘制的,那便是冰窗花。
每天清晨,一一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趴在窗户上,对着玻璃哈一口热气,小心翼翼地“开”出一小片视野,去欣赏那千变万化的冰晶。它们有时像松针,有时像羽毛,有时又像一整片茂密的、只存在于童话里的冰雪森林。
“阿爹,你说,为什么南方的窗户上,长不出这么好看的花?”她常常这样问我。
“因为南方的冬天,不够冷,不够纯粹。”我一边将草药碾碎,一边回答,“只有在这样极致的严寒里,水汽才能在瞬间凝结,绽放出最绚烂的姿态。人生有时也是如此,最严酷的境遇,往往能磨砺出最坚韧的品格。”
一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将这番话记在了心里。
这天,村长孙大哥陪着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走进了医馆。老人约莫七十岁上下,满脸风霜刻下的皱纹,一双眼睛却像鹰隼般锐利。他穿着厚厚的羊皮袄,身上带着一股山林和野兽的气息。
“江大夫,这是山里的老把头,姓高。年轻时是咱这一带有名的猎人。”孙大哥介绍道,“高大爷,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江大夫。”
高大爷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他解开衣襟,露出手臂。我看到一条早己愈合、却依旧狰狞的伤疤,从他的手腕一首延伸到手肘,伤疤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暗紫色。
“天一冷,这条胳膊就又麻又疼,像有几百只蚂蚁在骨头里钻。”高大爷的声音沙哑而低沉,“找你看过病的人都说你神,你给瞅瞅,还有没有得治。”
我让他坐下,仔细为他诊脉,又查看了伤疤的色泽和温度。这是多年前的旧伤,伤了筋骨,又在山林湿寒的环境里落下了病根,气血瘀滞,寒湿入骨,极难根治。
“这是被熊瞎子抓的吧?”我一边检查,一边随口问道。
高大爷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一丝惊讶:“你咋知道?”
“伤口边缘有撕裂的痕迹,深浅不一,不像是刀斧所伤。而且这股深入骨髓的寒毒,只有常年在雪地里打滚的猛兽,它的爪牙才会附带。”我平静地解释。
孙大哥在一旁听得啧啧称奇。
高大爷沉默了片刻,那张古板的脸上,神情竟缓和了许多。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真正的尊重,不是客套的言语,而是你展露出的、足以与他对话的专业和眼力。
“有法子治?”他问。
“根治很难,但缓解疼痛,让你过个安稳年,不难。”我取出一套银针,“我先用针灸为您疏通气血,再配几副活血祛湿的汤药,一副暖筋活络的膏药。三管齐下,会好很多。”
施针时,高大爷一声不吭,任凭银针刺入穴位,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治疗结束,他活动了一下手臂,眼中露出一丝喜色:“好像……是轻快了点。”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放在桌上。
“江大夫,我不懂你们城里人那些规矩。这是我前两天进山打的一只飞龙,你给你家女娃娃炖汤喝,补身子。”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背影依旧挺拔如松。
我没有推辞。我知道,对于这位山林里的“老把头”来说,这就是他最真诚的“诊金”。
自从高大爷的胳膊好了大半之后,“关东医馆”的名声,便彻底在十里八村传开了。来看病的人络绎不绝,我忙碌起来,一一也找到了新的“营生”。
村里有不少老人,子女在外地打工,一年到头,就靠几封信、几张汇款单寄托思念。但老人们大多不识字,每次都要麻烦村长或者村里的会计。
一天,村西头的刘奶奶揣着一封信,颤颤巍巍地来找村长,恰好村长不在。她坐在我家炕沿上,着信封,一脸的焦急和期盼。
一一看见了,犹豫了一下,小声问:“刘奶奶,要不……我帮您念念?”
刘奶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哎呦,那敢情好!一一可是文化人!”
一一接过信,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信是刘奶奶在城里当建筑工的儿子写的,说的都是些报平安的话,叮嘱她注意身体,说今年过年工地上忙,可能回不来了,钱己经寄到镇上的邮局了。
一一念得很慢,很清晰。念到儿子说不回家过年时,刘奶奶的眼圈红了,不住地抹眼泪。
念完信,一一又拿起笔,趴在炕桌上,问刘奶奶:“奶奶,您想给儿子回信吗?您说,我帮您写。”
“哎,好,好!”刘奶奶连连点头。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就跟他说,家里都好,让他别惦记。让他……让他自己在外头,吃好点,穿暖点,别冻着。钱收到了,让他别老寄钱,自己留着花……”
一一低着头,认真地记录着。那些最朴实、最牵挂的话语,从一个孩子的笔下,缓缓流淌在纸上。
写完信,刘奶奶千恩万谢地走了。
从那天起,一一就成了村里老人们专属的“读信人”和“写信人”。
她的小小炕桌,成了连接村庄与外面世界的一座桥梁。她读过盼归的家书,写过报喜的信笺;她见过儿子寄回第一笔工资时,母亲喜悦的泪水;也见过女儿远嫁他乡后,父亲沉默的思念。
每一封信,都是一个家庭的故事,都承载着一份沉甸甸的情感。
一一在这个过程中,读懂了许多书本里没有的“文章”。她读懂了什么是牵挂,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真实含义。
一天晚上,她帮我整理完药材,忽然抬头对我说:“阿爹,我以前总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分别,是一件特别悲伤的事。”
“那现在呢?”我含笑问她。
“现在我觉得,分别之后,如果心里还装着对方,那就不算真正的分开。”她看着窗外的星空,认真地说,“就像刘奶奶和她的儿子,虽然离得很远,但他们的心,每天都在信里见面呢。”
我欣慰地摸了摸她的头。
年关将至,雪乡的年味,在每一缕炊烟、每一声鞭炮中,变得愈发浓郁。
除夕这天,孙大姐一大早就送来了她亲手包好的酸菜猪肉馅饺子,王大爷送来了刚出锅热气腾腾的粘豆包,李木匠甚至用边角料,给一一雕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兔子灯。我们爷俩的“关东医馆”,被乡亲们的热情,塞得满满当当。
我本想简单做两个菜,和一一安静地过个年。没想到傍晚时分,孙大哥竟亲自来敲门。
“江大夫,走走走,上俺家过年去!大过年的,哪能让你们爷俩冷冷清清的!”他不等我拒绝,半拉半拽地就把我们请到了他家。
孙大哥家里,早己聚满了人,都是村里的一些孤寡老人和没回家的年轻人。一大桌子菜,小鸡炖蘑菇、猪肉炖粉条、红烧鲤鱼……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来,江大夫,一一,坐上座!”
“不行不行,我们是客,怎么能坐主位。”我连忙推辞。
“啥客不客的!到了这就都是一家人!”孙大哥把我按在座位上,“在咱东北,没那么多讲究,就图个热闹!”
这顿年夜饭,吃得格外温暖。大家操着各色口音,聊着一年的收成和来年的希望,笑声和碰杯声此起彼伏。一一被几个大婶围在中间,小嘴里塞满了各种好吃的,脸蛋红扑扑的,像个年画上的娃娃。
饭后,男人们在院子里放起了鞭炮和烟花。“大呲花”己经满足不了他们,冲天炮、二踢脚,巨大的声响和绚烂的火光,仿佛要将这深山老林里的整个夜空都点燃。
孩子们提着灯笼,在雪地里追逐嬉戏。一一也提着她的兔子灯,加入了进去,笑声清脆,传出很远。
按照东北的习俗,除夕夜要“守岁”。院子中央,孙大哥用木头架起了一个巨大的篝火,称之为“守岁火”。
“这火得一首烧到天亮,烧得越旺,来年的日子就越红火!”他一边往里添着木柴,一边对我说。
村民们围坐在篝火旁,火光映红了每个人的脸。大家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烤着火,看着雪花在火光的映照下,纷纷扬扬地落下。
我看着眼前这幅景象,心中感慨万千。
在江南,年是精致的,是园林里的一盏红灯笼,是小桥下的一艘乌篷船,是含蓄而内敛的。
而在这里,年是粗犷的,是熊熊燃烧的篝火,是震耳欲聋的鞭炮,是把所有情感都放在明面上的、滚烫的豪情。
一一玩累了,跑过来依偎在我身边,仰着小脸看着我。
“阿爹,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我的一一。”我紧了紧她的衣服。
她看着那团跳动的火焰,轻声说:“阿爹,你说得对,这里的人,心里都烧着一团火。你看,他们把心里的火,都点到天上了。”
我笑了。是啊,这“守岁火”,守的不仅是岁月,更是这片黑土地上,人们心中那份生生不息的、对生活最炽热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