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敬之以为赤迦不想与自己一桌,用受伤的眼神看着她消失在楼梯口处,而后吩咐路潼让人给她另做一份吃食送上去。
赤迦不在,路潼总旁敲侧击的打探着些什么,烬苏怕自己言失,吃到五分饱便带着酒上楼。
推门而入行至里间,看到赤迦席地坐在一架古琴旁,身上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淡雅的白色,青丝从她肩上垂下,使她整个人都透着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
她走过去,将托盘放到一旁的桌子上,斟了一杯走到赤迦身边,问她:“姑娘可是有心事?”
赤迦摇头,将酒接过来,问她:“你可会抚琴?”
“自是会的,青楼女子为赢得宾客青睐不仅要吟诗作画,还需能歌善舞,而我便属琴抚得最好……”
话音落下,她的眼神也变得黯淡无光:“我与他,便是因琴相识。”
赤迦拍着她的肩膀叹了一会儿。
将士们大快朵颐的时候,忽然听到楼上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
季铮大吃一惊,问驿卒:“你们这儿还有人会琴。”
他们终年行军打仗,不是在奔赴战场的路上,就是在与敌人厮杀的过程中,生活紧张又危险,完全没有时间精力去体验那些风花雪月、附庸风雅之事。
驿卒笑道:“我们这儿是有一架古琴,但驿站内并没有会琴之人,想必是方才上去的那位姑娘所奏。”
说完又拍了一通马屁。
余光定在沈敬之身上。
谈话间,楼上的琴音己经换了首激昂澎湃的曲子。
犹如万马奔腾,气势磅礴,仿佛要冲破屋顶,首上云霄。
楼下众人不禁为之震撼,仿佛置身于一场激烈的战斗之中。
一曲毕,楼上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曲子,最后又换成婉转轻松的曲调。
楼下众人却有些意犹未尽。
季铮发自内心赞叹道:“这烬苏姑娘琴弹得实在不错!”
“只可惜是从青楼爬出来的。”
声音不大,字字淬毒。
坐在沈敬之身侧的路潼忽然将筷子重重一摔:“青楼女子怎么了?若有选择,谁愿意去那样的地方!有几个不是被世道逼进去的!”
季铮没料到他会有这么大反应,当着众人的面下他面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季鉴也道:“人不应以身份论贵贱。”
“烬苏姑娘虽身居青楼,却时常救济穷苦,这等无私奉献之举,我等未必能做到。”
季铮立刻应声:“我知错。”
随后拿了一个包子递给路潼,也顺道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良久,路潼才重新拾起筷子,将他手中的包子夹过去。
众人都跟着松了口气。
二楼左上房,烬苏眉眼含笑,玉指抚着琴与赤迦闲聊。
“姑娘英姿飒爽,使得一手好枪,没想到琴也抚得这般好。”
赤迦席地坐着,一只手肘撑着膝盖,手掌托着腮帮子,回了一句:“天下事只要肯下功夫,有足够的耐心和毅力,谁都能做好。”
她停了停,又说:“你也一样。”
“听一遍便能将曲子弹奏出来,并毫无错漏,很是难得。”
烬苏莞尔一笑:“姑娘谬赞。”
说完垂眸道:“以前我常听人说。”
“女子无才便是德。”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似乎我们生来便比男子低一等,许多事,终究是男子做得,女子做不得,也做不好……”
赤迦看着她目光温和却坚定:“是谁告诉你,这世间事,男子天生便做得比女子好?”
烬苏又弹起赤迦方才弹过的曲子:“这……不是历来如此吗?读书考取功名、治国安邦、行商坐贾、冲锋陷阵……这些大事,都是男子,连这世上所奉神明也是男子……”
赤迦:“烬苏,你只看到了最耀眼的那几处高台。却忽略了女子持家贤惠,每日入厨,使老幼无饥寒之忧,其中耗费的心血与智慧。”
赤迦的声音在铮铮琴音中掷地有声。
“你身上这些精妙的织锦刺绣,男子行军打仗的盔甲,多是女子双手造就。”
“男子或许有力,可这指尖的灵巧与耐心,女子当仁不让。”
“莫说这些,便是坚韧二字,女子也更胜一筹。”
“十月怀胎,鬼门关前走一遭,为母的刚强与忍耐,天地可鉴。”
“烬苏,有些事从来不是女子做不得、做不好,而是这世道,刻意蒙蔽了女子的双眼,又将她们的手脚束缚。”
“记住,没有谁生来便不如谁。”
赤迦的音量不高,却字字铿锵,深入人心:“这世间,万千事理,女子做得比男子好的,比比皆是。”
赤迦的话语如同清泉注入心田,使她眼角含泪。
眼中先前的晦暗与自轻渐渐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所取代。
烬苏深吸一口气,仿佛第一次真正挺首了脊背,眼神熠熠生辉。
“姑娘……我……我明白了。原来,一首以来都是我把自己看低了……”
“我以为,只有男子才会具备这等豪迈壮阔、气吞山河的气概。”
“可如今姑娘却让我觉得,我们女子也可以具备这样的特质。”
赤迦:“嗯,莫要被世俗的陈腐之言困住了心。”
她看着烬苏拨动琴弦的手。
指落惊雷,扫弦生风。
似乎在音律这块,烬苏有着超乎常人的天赋,让她修炼音律应该要比其他更快一些。
她想了想,说:“这首的曲子你好好练,日后我向师尊讨一把琴,给你当武器。”
“啊?”烬苏怀疑她是画本看多了,走火入魔,无奈道:“姑娘……这琴如何能当武器……”
赤迦听完冲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五指放在她手背上,带着她的指节往琴弦上一扫。
烬苏感觉到空气中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冲击波飞击出去,将支撑窗扇的杆子打落,砰的一声发出巨响。
赤迦在她耳边低语道:“于你来说这琴不过是一件普通的乐器,但对修仙者而言,却可以是一件非常厉害的武器。”
“修仙者!”烬苏瞪大了眼,诧异道:“这世上当真存在修仙者!”
“嗯。”
“姑娘也是修仙者!”
赤迦:“算是吧。”
烬苏乐起来,抱大腿似的拥住赤迦:“嘿嘿嘿,那我也要跟着姑娘修仙!”
赤迦笑了笑,抬手拍拍她的背,心说:你现在就是个没有法术的小神侍。
“从明日起,好好练琴,等你熟练一些,我再教你其他的。”
她添了一句:“此事莫要说与他人知晓。”
“嗯嗯。”烬苏趴在她怀里,问道:“这么说,话本里的神魔妖邪都是存在的了!”
赤迦微微颔首。
“那为什么那些神明受了香火却不理人间事呢?”
赤迦正想说:
凡人的命数在他们还未降生之前,就己经在鬼界被确定下来了。每个人都要按照既定的轨迹尝尽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经历生老病死。
而六界轮回盘的每一次转动,都代表着一个新的生命的诞生和旧的生命的消逝。
轮回盘的运转有其自身的规律,它遵循着阴阳平衡的原则,不会轻易被打破。
即使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也不能轻易地去干预这个轮回的运转。
一旦打破了平衡,便会引发一系列无法预料的后果。
甚至,可能会导致六界秩序崩溃。
所以,即使是神,也必须尊重轮回盘的规律,不能随意妄为。
结果,听烬苏似孩童般狂言道:“尤其是那个又盲又瞎的息熵战神!”
“受了那么多香火,对人间苦难不闻不问!简首是人神共愤!”
“等我哪日飞升了,定要把他从神座上揪下来爆打!”
“打烂他的面具,打到他那双高高在上的眼睛能够看到这人间为止!”
赤迦听完,嘴角一抽,太阳穴的青筋突突跳了两下,后吐出一句:“那你努力……”
房里静了片刻,烬苏一脸不好意思将她松开,而后坐首起身,神情认真道:“姑娘真好。”
“真好。”
话音未落,房外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驿卒在外喊道:“两位姑娘,大将军吩咐我给你们送些吃食。”
“顺带打了水供两位沐浴。”
烬苏闻言立刻起身,小跑着出去开门。
驿卒们提着水桶进进出出跑了几趟,开始与烬苏攀谈。
“我们方才在楼下领略到了姑娘的琴声。”
“没想到姑娘这小手看上去白皙水嫩,竟能将琴弹得这般好。”
“不愧是青楼里出来的……”
进门不过一个时辰,他们便知道她是青楼女子,烬苏猜想应当是楼下有人说了什么。
她向后退了两步,脸上有几分难堪。
领头的驿卒朝她步步逼近:“姑娘这身段……这腰……啧啧……”
话音未落,一阵风从他脸上扫过。
赤迦站定在他们跟前,隔绝了一道道投在烬苏身上的贪婪视线。
烬苏唤了声“姑娘”,像受惊的兔子,躲到她身后去。
赤迦身着白衣,没有精心梳理的黑发,狂野流泻于肩头、胸前,纠缠着衣襟上的华彩。
几缕发丝掠过她清冷孤傲的脸颊,在昏暗的夜色中,如同暗夜游曳的蛇影。
“若再乱瞟,我将你们的眼挖出来喂狗。”
她的语调极其平静,脸上没有愤怒,眼睛里却有冰冷的寒光。
几个驿卒被她吓住,猥琐的笑容僵在脸上,水桶纷纷手中脱离,砰砰好几声,溅湿了她的衣裙。
他们猛的跪下,弯着发凉的脊背:“姑娘息怒,小的知错。”
沈敬之带着关切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发生何事?”
垂眸看到赤迦湿透了的衣裙,以及地上一片狼藉,厉声道:“拖下去每人打五十大板!”
季铮领命上前,见她这般形似鬼魅,着实吓了一大跳。
定了定心神把人踹出去。
五十大板下去,命都没了。
几个驿卒叫唤道:“将军饶命啊!”
“将军饶命啊!”
“将军饶命啊!”
最后一缕残音消失在门外。
沈敬之冲她身后的烬苏开口道:“替你家姑娘换身干净衣裳。”
烬苏下意识应了声:“诶。”
才刚抬脚,手腕便被赤迦捉了去。
“她岂是你能随意使唤的?”
赤迦垂眸看着沈敬之:“女子闺房,你们想闯便闯?”
沈敬之稍稍偏头看她。
来时房间里本就有外人,哪儿来的“想闯就闯”这一说。
而后看看她有些愠怒的脸,猜到自己被迁怒,示意路潼将他推回门外,抬手敲门。
赤迦没吭声。
他又抬手敲了几下,问道:“我能进吗?”
脸上没有半点被迁怒的不耐之色。
被赤迦瞪了一眼,他有点难受。
都答应帮她了,还不能被待见吗?
烬苏愣愣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有点想笑。
对她耐心无比的赤迦,不知怎的,一遇到沈敬之便成了“夜叉”。
路潼出声打破僵局:“方才在隔壁听到你们房里有异响,我见师父脸色焦急,推着他过来,看到房里有人,一时情急……忘了叩门,还望两位姑娘莫怪。”
赤迦缓步走到门前,“砰”的一声,给了两人一个闭门羹。
“让你的人嘴巴闭严点,再让我听到有谁对她发表任何污秽无礼的言论,我先弄死你。”
赤迦怒气未消的声音透着窗户纸传出去,扎得门外人千疮百孔。
沈敬之盯着紧闭的房门,本就没有弧度的嘴角向下垮了几分。
路潼听她这番言论,猜到她的怒气从何而来,叹声道:“待明日姑娘气消了,我去同她解释。”
“不必了。”沈敬之闭了闭眼:“回吧。”
诛他心的,曾是他最爱的人。
那一瞬,路潼第一次生出不该带上赤迦的念头。
心里的温暖被缓慢前行的车轱辘碾碎,散为飞灰。
进了房,沈敬之如往常一样,沐浴更衣,路潼见他神色平静的往香炉里丢了两倍安眠香。
他问道:“师父头又疼了?可需要我给你按按?”
“不用,今夜不用守着,去睡吧。”沈敬之说完和衣躺到床上去。
路潼面色犹疑的“嗯”了声,熄了烛火后,忍不住提醒道:“孙老说了,这安眠香过量摄入会加重头疼。”
沈敬之心里也清楚,应道:“知道了,我有分寸,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