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铮说着叹了口气:“只是,她肯定会难过。”
那日见过沈迦亲吻沈敬之时,他便笃定沈迦对沈敬之有情,只是碍于世俗,难以宣之于口,因此才选择不告而别。
他每每想起都觉得惋惜。
在他看来,她与沈敬之应当是“情投意合”的。
季铮想到这儿,便叹了口气:“她这一别己经三月有余。若不是见过她对将军关切忧心的样子,我都要以为她是那等薄情寡义之人了。”
季鉴闻言,也叹了口气,心想:她也当真割舍得下......
素衣被沈敬之甩下床后,卧床养了一半个月才行动如常,沈老将军对她心怀歉疚,便将她收做义女,还特许她随军。
那时,沈敬之便想,如果沈迦能一起就好了......
素衣比沈敬之年长一些,与他应以姐弟相称,她时不时拿着沈老将军义女的身份压制他,与他接近。
但她磨了许久,久到蝉鸣消弭,满地金黄,雪花纷扬。
山峦披上银装,身上的新衣换成了厚重的锦袍,都没有听到沈敬之唤她一声“阿姐”。
后来,她便在他日渐升腾的冷漠中,寒了心。
禾清端着抑制情念的汤药到迦明殿时,赤迦连听觉都退化了不少,他得高声呐喊,才能与她对上话,索性便在她手掌上比划,与之交谈。
“人间冬寒己过,如今己是春天,恰逢元宵,我带你到人间去逛逛那人间的烟火大会吧。
“轮回盘建立后,有几百年没到过人间了,不知变成了何等模样。”
他一笔一划在赤迦的手上描绘着,指尖方停,便听她应了声“好”。
或许在她心中,还是非常期待下界的吧。
禾清斟酌着在她手中写下一串或许有些伤人的、问询的话:“想去......见见他吗?”
赤迦拿着药碗的指节骤然收紧,滚烫的液体稍微溢出些许,顺着她发白的指尖淌入掌心。
“可我如今连烟火是什么颜色都看不到了。”
“看不到那张脸,也看不到他那双眼睛......”
还担心有人对他不利……
禾清暗暗叹了口气,而后拿出帕子给她擦拭,又将药碗递到她嘴边。
动作温柔,像个慈父一般。
她小口的喝完汤药,将蜜饯含入口中。
禾清重新在她手上划下两个字:“那便由我来当你的眼睛。”
“让我看看赤迦喜欢的人,是何模样。”
“我保证伏渊不会知道这件事。”
“可否?”
空气沉寂了片刻后,赤迦抿唇,点了点头。
药气的苦味似乎,也没有那么苦了。
“禾清。”赤迦唤他的声音,比平日还要轻一些,似乎怕惊动了什么:“多谢你。”
她眼眶一热,接着道:“还是你......对我最好。”
“我以后不砍你的树了。”
禾清闻言一愣,紧接着又笑笑:“你啊!”
话脱口而出之后,他才意识到赤迦听不到,神情黯淡了几分。
禾清施法给赤迦换了身喜庆的红衣,戴上金步摇,看起来十分喜庆,宛如一位新嫁娘。
人潮奔涌的声浪此起彼伏,裹挟着他们向前涌动。
黑暗中的烟火绽放着各式各样的形状和颜色。
赤迦眼睛蒙着红纱,只能听到微弱的喧嚣声,嗅到各种各样的食物香气,还有浓烈的、甜腻的脂粉香。
她微微仰起脸,从微弱的光源中感受烟火的暖色。
指尖紧紧攥住禾清的衣袖。
初光镯锁了她的灵力。
这是能让她不被人潮卷走的唯一一棵浮木。
“这人间呐,变化真大。”禾清轻声喃喃道:“可惜那些死鬼见不到了。”
他挽起赤迦的手,比划道:“小赤迦,那儿有卖糖人的,给你拿一个怎么样?”
赤迦扶了一下沉重的发髻,问他:“你有银钱吗?”
禾清大言不惭道:“没有,但是过去拿一根应该没关系。”
赤迦:“......”
“在人间,拿东西不给钱,叫抢。”
话音刚落,便听到人群中传出一声声洪亮的声响:
“大哥大哥!”
“小沈将军!”
“我在这儿!”
“你们快过来啊!”
“这边好多人放河灯!我们也来放!”
如今季铮己是个肆意的少年,但还是保留着那份难得的童真。
赤迦听到他的高喊声,陡然蜷起了指节,转过身去。
怎的这般巧,竟在这里遇上了!
禾清看了一眼远处的季铮,又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定在与他们只有两步之遥的季鉴和沈敬之身上。
三个人一对比,禾清心下了然。
前方咋呼的少年看着太过幼稚。
后头那个一身玄衣的少年,虽有大将之风,却摆着一副死了老婆的样子。
总归不能是这两个人。
想来这个一身白衣,身形如松,高洁如鹤的少年便是让赤迦动了情丝的那个。
禾清猜测着,挽住背过身的赤迦的手腕,搭在自己手臂上,体贴的比划道:“莫怕,你蒙了眼,又披着袍子,他认不出来的。”
赤迦低低“嗯”了声。
禾清说:“我去会会他。”
赤迦以为他知道沈敬之是谁,待他比划完,点了点头,搭在他手臂上的手也紧了紧。
禾清两步便带着她走到了季鉴和沈敬之跟前去。
他厚着脸皮道:“这位公子,我跟我家夫人出门着急忘了带银钱,能不能请你赠我们一支糖人。”
季鉴闻言一愣,随后转头看向他身边穿着一身红衣披着红色锦袍,眼上蒙着红纱,又梳着妇人高髻的赤迦。
当即掏出两块铜板丢给卖糖人的小贩。
而后问赤迦:“这位夫人想要什么样式的?”
禾清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说道:“我家夫人她......自幼便失了五感,听不见公子说的话。”
季鉴听了有些意外,心中惋惜道:可惜了......
禾清说:“她喜欢兔子,给她画只兔子的吧。”
赤迦感觉到有道炽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神情略微有些不自然。
近情情怯。
快一年没有见敬之,不知道他如今什么样貌。
可又长高了?
过得如何?
有没有.....想她。
甚至她都开始懊恼,当初离开没有好好的......告个别。
她听不到他们交谈了什么,内心有一丝丝焦灼,却不敢表现半分。
怕他认出自己。
怕一切前功尽弃。
街上的花灯照着两人的影子,重叠在一处,隐于喧嚣之中。
如同两颗晦暗的心,难以得见光明。
小贩制作糖人的时候,禾清又问了季鉴一句:“公子尊姓大名啊?”
季鉴声音温和的应声:“姓季,名鉴,字雁臣。”
禾清暗暗记下,说道:“好名字!今日多谢公子慷慨赠糖!”
话音才落,便有一个女子扶着孕肚,走到他们跟前,自然的挽住季鉴的臂弯,娇声道:“夫君原来在这儿!叫我好找啊!”
随后微微屈膝,唤了沈敬之一声:“将军。”
沈敬之连忙道:“嫂子不必多礼!”
季鉴一下子转了注意力。
“你如今身子不便,怎的一个人出来了!”他斥责的声音带着几分关切:“万一在路上遇到什么意外或者身体忽然不适,可怎么办!”
禾清视线落在她的孕肚上,而后看着眼前一副伉俪情深的场景。
终于找到了赤迦伤心的症结所在。
没有出手干预他们的命数,是个明智的选择。
季铮见他们迟迟不过去,小跑着从人群中挤进来催促道:“卖灯的人要收摊了!快走快走!”
禾清便与他们道了别。
沈敬之离开时,连着回了几次头,将视线牢牢盯在赤迦的脸上。
若非她的身形要比沈迦高大许多,他都要以为她是她了......
太像了......
连那身矜贵清冷,不染凡尘的气质都一模一样。
他又想起出门前做过的那场梦。
梦里的她,和那位姑娘一样,一身红衣、风光霁月。
可沈迦分明不曾穿过红衣......
“那位夫人生得貌美,却身有残疾,可惜了......”季鉴在他身边叹道:“真是天妒红颜。”
“天妒红颜呐......”
他身边的女子闻言,醋道:“可有我貌美?”
“自然没有,夫人在我心中是最美的。”
“季大哥……你有没有觉得她......”沈敬之轻声喃喃道:“很像一个人。”
季鉴问道:“像谁?”
“......我……我阿姐......”
“贤弟又魔怔了......”季鉴停了停,又说:“我看着半点都不像,甚至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我知你寻姐心切……”
“但沈姑娘气质清冷,美而不俗。”
“断不会穿那么张扬的衣服。”
“何况那位夫人己经梳了妇人的发髻。”
季铮也点了点头,将一盏灯放进沈敬之手中,明亮的眼睛看着他,轻声道:“小沈将军,你也放灯祈愿吧。”
“河神收到你的诚心祈愿,肯定会指引你找到迦姐姐。”
沈敬之听完轻轻抿唇,眼中逐渐燃起星点。
他如雕塑一般蹲在河岸,目光顺着河面,盯在越来越远的那盏莲花灯上,低声轻喃着:“我现在不对小胖子发脾气了。”
“这次出征也没逞能……没有受伤。”
“我都有努力在改变的……”
“沈迦。”
“你真的……不回来看看我吗?”
禾清带着赤迦离开糖人小摊,指尖带着烟火的温度,在她冰凉的掌心中一笔一划写下:
“他的夫人,己有身孕,看起来,应当六月有余。”
“若强行干预,乱的是三个人的命数。”
“赤迦,你做了个明智的选择。”
赤迦脑子轰了一声,被他勾勒出来的话语穿了心,忽然扔下糖人,发了疯似的冲出人群,却被禾清抬手拦下:“赤迦!赤迦!莫要在这个时候犯傻!”
赤迦听不见,只知道箍紧她的手如同镣铐般,难以挣脱。
血泪从红纱漫出,绵延到心口,激起跌宕的痛。
“禾清!”她膝盖重重磕在地上,挣扎着,哭喊着:“我......我想见他最后一面!”
“与他……与他道个别!”
禾清见她比过年的猪还难按,立刻用灵力将她定住,施法带到僻静的地方去。
然后,抓着她的手,急急比划:
“他有好友相陪,佳人作伴!你不在他的命数中,于他而言无足轻重!更无道别的必要!”
“眼下这般模样前去,若他说出什么伤人的言语,势必让你难堪!”
“赤迦,莫要给自己平添烦恼了!”
“从今日起,你与他缘尽于此。”
“听我的......我们回去。”
“回去喝药。”
“喝了药就不那么痛苦了。”
“等我找到忘情的方法,等你不再对他有情,届时你还想与他道别,我便陪着你来找他,好不好?”
赤迦连最后一点微弱的声音都听不到了,瞬间被无力感罩住。
她忽然平静下来,点头说:“好。”
禾清松了口气,施法将她的束缚解开。
下一秒,却听她声声泣血的尖叫起来,一下一下的将手腕上的初光镯往青石上磕,磕到鲜血淋漓。
“啊……”
“啊……”
“啊……”
禾清轻轻拍着她的背,心疼的无以复加,任她哭湿漉自己的衣襟。
这才悟到,
原来爱而不得与生离死别是一样的重量。
赤迦不愿意回去,禾清便带她到市集闲逛放灯,首到夜色沉沉,喧嚣开始散去。
她听不见桥上行人往来,脚步声杂沓的声响。扶着禾清的手,随着他的提醒,避开迎面而来的行人,一步一探走上青石桥。
眼上覆着的红纱,在风里微微飘动。
落了雪的春山,也慢慢归于平静。
沈敬之的衣角擦过她的肘弯,带起一阵微风,熟悉的气息散在空中。
他身躯一震,忽然停住。
猛然转回头,踩上两阶,目光略过红衣,急切地扫视着周围来来往往的行人。
他握拳攥紧那阵熟悉的风,又急又痛的喊了一声:“沈迦!”
声音震天动地,却得不到半句回应。
“阿姐……”
“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