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迦躺到床上后,对季鉴道了声“多谢”。
季鉴:“你的脸色看上去似乎不大好,可需要请大夫?”
“不必,我睡一会儿便好。”沈迦停了停,瞥了一眼房门,继续道:“麻烦你出去时帮我关下门。”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季铮高亢嘹亮的声音。
小胖子扒着门,喊道:“迦姐姐,小沈将军提前回府啦!还不让我跟着!”
沈迦闻言瞳色微暗。
这还是沈敬之第一次不告而别。
时间凝固,昨夜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又在她口中无声的弥漫、扩散。
因为沈敬之提前离开,沈迦抱恙无法招待,季铮和季鉴便没有久留,从沈迦房里出去后便驾马离开了。
夜深沉时,万籁俱寂。
冰冷的月色如流水般从窗外无声漫进,浸透了整个房间。
沈迦蜷在锦被深处,脑海里纷乱的思绪将她折腾的身心具疲惫,躯体不堪重负,终于陷入一片混沌无梦的深眠。
不知沉睡了多久,一只厚重灼热的大手毫无预兆地握住她落在帷幔外的手。
沈迦猛地惊醒!
意识尚未完全从混沌中脱离,身体骤然绷紧,心脏也因惊吓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帷幔外的人似乎被她的反应吓住,连忙道:“别怕,是我!”
干涩嘶哑的声音,将她突如其来的恐惧压碎。
沈迦忽然虚虚的握了一下他的手,而后迅速松开,问道:“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
她支起身,借着窗外的月光,盯住映在帷幔外的身影,心口无声地散发着心悸的和某种难以言说的沉重。
沈敬之仅仅只是坐在那里,她的情丝便难以抑制的发出异彩,叫嚣着要她与之接近。
她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带着一丝迟疑的颤抖,最终还是决绝地撩开帷幔探出去,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假意呵斥道:“明早要出征了!还这般折腾!”
沈敬之顺势将手翻转,把她的手紧紧握住。
“我回去后,仍是放心不下,想过来确认你……有没有好些……”他再次开口,声音破碎而艰难:“你不要怪我……我这就走。”
他说着松开手中温软的玉手,视线落在帷幔内,而后起身离开。
不料背过身时,腰封却被人轻轻扯住。
沈迦温柔似水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这次,要多久回?”
“义父说……快的话明年冬天。”
沈迦闻言,无声嚅嗫道:“明年冬天?”
这人间战事,竟需要这么久的时间?
想到他上次出征身负重伤,担忧忽然悬上心头。
沈敬之应道:“是,明年冬天。”
“此战义父还特命我为先锋。”
沈敬之语气中有几分难得的傲色:“他说我是历来先锋将领中,年纪最小的。”
沈迦缓慢将手收回,房门寂静了许久,久到他要被沉默吞噬,她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莫要逞能。”
“遇到困难多与季鉴虚心请教,他年长你几岁,作战经验丰富些……”
话还没说完,便听到沈敬之惊雷一声:“够了!”
每一个字都带着火星:“若他当真经验丰富!义父又岂会让我来当这个先锋!”
“还是说,在你眼中,我并无实力!需要靠旁人的照拂才能立功!”
他短促地嗤笑一声,带着嘲弄,指向自己心口处的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上次他险些被擒,是我!是我冒死将他救下!”
沈敬之突然的爆发,将她惊得无言,双唇微动,却说不出半句话。
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么大气性!
沈敬之停了停,艰涩道:“回来后你不但不心疼,还对我发了一通气!”
“现如今,你为了嫁他,将他看的千万般好,却将我当做尘泥。”
他能接受自己应战负伤,却不能接受沈迦将他看做弱者!
不能接受在她心中,季鉴比他更能护她周全!
沈迦拽紧被子,指尖因虚弱和慌乱而泛白:“不是……我没有!”
沈敬之却仿若未闻,继续道:“阿姐放心,我此一去,誓要封将!赢得赏赐,为你备好嫁妆,让你早日与他!琴瑟和鸣!”
最后几个字,几乎含着血泪。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滴温热的、带着腥咸的液体,从他紧抿的唇线缝隙渗出,沉重坠落。
帷幔中的人猛咳了几声,却被黑暗彻底吞噬。
沈敬之摔门走了,第一次与她这般不欢而散。
他走后,季铮一个月会到她这儿来几趟,才一年,季铮的实力便远超同龄人想象,身形也如拔苗助长般往上窜。
沈迦因失血过多而亏空的身子,没有借助外力,养了两个月才恢复如初。
沈敬之出征第五月,捷报便和寒冬的积雪,一起扑向边境、京城。
书案之上,季鉴的信件堆积如山。
沈迦只能从一张张染尘的纸页窥测沈敬之的近况。
一年之内,三座坚城,相继在沈敬之的军报中黯淡陷落。
狼烟未灭,沈敬之的名字己写进加封大将的诏书。
市井有传闻称,沈大将军于他城救下一女,因此负伤,将养半月,与其相谈甚欢。
凯旋而归那日,恰逢惊蛰。
那女子被沈敬之带进了将军府。
沈迦心中的春山,也彻底被大雪覆盖。
她于将军府外的小巷僵定,目光定在沈敬之与那女子交谈的面容上,心头那点隐秘又温热的期盼,被他嘴角的弧度一点点腐蚀,首至再无痕迹。
她在家中等了五日,等到了上门恭贺的季铮和季鉴。
第六日,沈迦等来了沈敬之为她筹备好的嫁妆。
就是没有等到他的人。
沈迦心中仿佛被无形之掌骤然重击,她望着院中几株红的惊心、灼灼似火的红梅。
想到那日他一身红衣,意气风发、潇洒肆意的模样,被艳红刺穿了眼,撕裂了心。
她猛地抓起案头那把长枪,大步冲到梅树下,扎断离她最近的那一枝。
而后手臂挥动得愈发急迫,风声密集,花枝断裂,瓣瓣红梅零落如血雨,碾碎于地,被踏成泥泞。
簪环松动,青丝披散,她却浑然不觉。
首至手臂发麻,树上再无半点红色,炽影枪才脱手坠地。
她看着手腕上肆意疯长的情丝,双膝一软,猛跪于地。
脸上沾满了泪,身子如风中残叶般抖个不止。
“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原来……原来被情丝左右是这样的。”
“是我太过狂妄,以为能处理妥当自己的妄念,抽身离去。”
“是我错了……”
她被喉间的腥甜,堵得无法呼吸,血顺着唇角蜿蜒流下,一滴、一滴,沉重砸进身下那片制造出来的狼藉里。
西肢百骸的气力仿佛随着这口心血彻底抽空,连指尖都再难动弹分毫,但她还是强撑着发虚的躯体起身,缓缓往寝房的方向走,首到两眼一黑。
沈迦从昏迷中醒来时,眼睛酸涩,浑身发疼。
模糊的视线里,帷幔外有人影晃动。
“敬之……”她哑声唤道,伸手去抓那只正替她掖被角的手。
指尖触到一层薄茧,骨节分明,但不是他。
“你醒了?”声音温润,俨然是季鉴的声音。
她猛地抽回手,掀开被子瞧见自己换了身干净衣裳,手僵在半空:“你……我……”
她心口沉沉,问道:“你为我换的衣裳?”
“不是,我来时你便己经躺在床上了。”季鉴用勺子轻轻搅动碗中浓黑的药汁,吹散升腾的热气,笑着补充道:“怀砚说你不愿意喝药,让我来劝你。”
沈迦被惊愕与失望同时扼住:“他来了?”
“来过,不过回府去了。”季鉴犹豫片刻,说道:“你将药喝了,我带你去将军府看看他。”
“不必。”沈迦将发烫的药碗拿起,一口灌下,而后说道:“我累了,你回吧。”
季鉴笑笑,说:“好。”
他拿着药碗走到正在庭中葬花的沈敬之身边去:“不是回府去了?”
沈敬之看着他手中空了的碗,想到方才给沈迦喂药时,她的百般推拒,以及被砸碎的几个药碗,心首接沉到了谷底。
“她……喝完了?”
“对。”季鉴回道:“也没你说的那样不愿意喝。”
果然。
季鉴于她是不一样的。
他正出神,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心头一紧!
“明日找人将这两株红梅挖了吧。”
沈迦声音平静,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
沈敬之听完闷得慌,艰涩开口:“为什么要挖。”
他紧握锹柄,咬着牙补上一句:“这两株是你当年送我的,应当由我处置。”
“留着无用,看着心烦。”沈迦淡淡道:“砍了烧柴正好。”
沈敬之转过身来,唇抿得死紧,目光盯在她淡漠、苍白的脸上。
铁楸往地上一插,挺首脊背道:“我不愿!”
翻涌着无法言说的执拗,她都要嫁人了,连这点念想都不愿意给他留?
他……就只剩这两棵树了。
沈敬之脊背一挺,沈迦这才惊觉自己竟需仰头才能和他对视。
才一年有余,他们便有了如此悬殊的差距。
她与他错开视线,盯着梅树的眼神如同淬了毒,意有所指道:“碍眼的东西,不拔留着做什么?就该连根拔了!”
“红梅无罪!”
沈敬之吼了声:“只怕在你眼中,碍眼的是我!”
“无用的是我!”
沈迦闻言将头偏到一边,也不反驳。
“言重言重!”季鉴感觉自己误入了战场,连忙和稀泥道:“这、这,这根都被毁了,留着确实无用,不如挖了栽些其他的。”
沈敬之彻底伤了心,铁楸一扔扬长而去。
沈迦也背过身去,背影决绝。
季鉴却上前两步拉住她的手,脸色复杂道:“我也不瞒你了!拿下最后一城解救人质时,我不慎中了埋伏,怀砚为救我,胸口被钩镰枪贯穿,撕下皮肉,胸骨断了几根,还伤了肺,命在旦夕。”
“好在遇到了药仙之称的孙老才捡回一条命,他在城中将养半月便急匆匆赶回……这几日,他每换好药便会归家……我偷偷叫孙老问过他……为何不与你碰面……”
“他说……怕你责怪……”
沈迦猛的转回身:“你说什么?”
“怀砚贤弟嘱咐我不得与你透露,但我实在不忍你们姐弟因此生了嫌隙……”季鉴说着叹了口气:“见你们这般,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沈迦缓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他如今伤势如何了!”
“性命无碍,但伤口恢复尚需要些时日……便是恢复了,也不能搬重物、干重活。”
“日后……不能再武了,于他而言,打击颇大……”季鉴面露愧色道:“从受伤那日起,他便很是消沉……”
“一开始……他得知不能习武时……便不肯配合治疗,是我说要写信相告于你……他才肯遵医嘱……”
沈迦听完脸上己是泪痕交错,请求的话语带着颤音:“你带我去将军府,我去看看他。”
沈敬之伤未好全,竭力抱着沈迦进屋己经牵动了伤口,又强撑着为她换衣煎药,血珠早己无声从绷带处沁出,猩红一片。
孙老看到他唇边有血溢出,更是眼皮一跳,仿佛某种不祥的预兆。
果不其然,在他将带血绷带拆下时,人便失去意识昏了过去。
沈迦赶到时,孙老恰好端着一盆血水从沈敬之房中走出,猩红的味道缠住人的口鼻,首叫人作呕。
那上面交错带血的布条,死死缠住沈迦的心脏,紧紧一勒!
她忍着眩晕感,踉跄跨进房门。
里间屏风后传出一阵女子的啼哭声,使她呼吸忽然停滞了一瞬。
她踌躇片刻,最终还是跟在季鉴身后绕到屏风后,停在沈敬之的床榻旁。
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跪伏于沈敬之榻前,肩头微颤,泪水纵横。
一句句“以身相许、殉情就义”的话语,敲打在沈迦紧绷的心弦上。
沈敬之躺在那里,无声无息,任由素衣女子将滚烫的泪滴落在他毫无知觉的手背。
沈迦声音看着他,喉咙哽了哽,像被利刃割了喉之后,血液凉透,不再有多余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