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敬之伸手在坐垫下方狭窄的空隙里摸索,动作又快又急,满脸都是她眉宇间的焦灼,仿佛他找的不是一枚耳坠,而是在掘地三尺地搜寻某种至关重要的罪证。
首到再次听到一声“叮当”的脆响。
他那因遍寻不到而绷紧到极致的下颌线条才松动了几分。
沈敬之首起身,将手举到她跟前,献宝似的摊开手掌,他说:“沈迦,我、我找到了。”
身后好似有一条无形的尾巴。
一摇一摇。
然后摇、摇、摇、摇、摇……
那枚泛着银光的耳坠静静躺在他粗粝的手心里。
幽微却又不偏不倚的,照着他那难以言说的心思。
时间凝滞,沈迦只能听见他那尚未平息的、略显粗重的、雀跃不己的呼吸声。
搭在腿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暖意顷刻烧透她的脸颊。
心头小鹿撞破樊笼,慌不择路。
而后不由自主的,被他期待的目光牵引,终于缓缓地、沉重地抬起,移到他的发顶,轻轻落下。
以示奖励。
余光偏瞥见他喉结滚动,竟也不自觉的红了脸,跟着做了吞咽动作。
沈迦眼神闪躲了一下。
下一秒,沈敬之倾身凑过去,厚重紊乱的呼吸打在她的下巴上,他说:“我给你戴上。”
“嗯。”她依言靠拢,微侧着头,将耳垂和一段白皙的后颈暴露在他贪婪的眼神中。
沈敬之手指火热,轻轻捏住她的垂珠,了几下。
车厢昏暗,他似乎看不清,便凑得更近一些。
凑得太近,沈迦尚未平复的心更乱。
她下意识屏住呼吸,纤长如蝶的睫羽急促扇动,恰好停在季鉴那张略微诧异的脸上。
而后轻轻弯唇微笑。
大方。
坦荡。
坦荡到季鉴觉得眼前这“诡异”的画面竟合理起来。
季铮看了却感叹道:“迦姐姐与小沈将军是我见过的姐弟中,感情最~最、最、最好的一对~”
沈敬之指尖在她温软的耳垂上小心翼翼地摸索、试探,几番进退,眼神专注,动作却显出几分生涩的笨拙。
耳环银针顺利穿入耳洞时,他也低低的呼了口气,温热的呼吸从她鬓角掠过,烧了她颊边的红云。
此时,她搭在裙摆上的另一只手,腕间情丝忽然浮现出一阵异彩。
沈迦垂下眸,只一眼,浑身血液凝成冰霜,使她遍体生寒。
她的情丝竟然因为一个人族少年,动了。
耳边好似传来一阵暴烈的雪声,随着她难以自控的心跳,越下越大。
沈迦眼中的震荡、惊恐还未褪去,便被沈敬之下一步的举动压得更重了几分。
沈敬之席地而坐,她的裙裾连同她的小腿被他一并抱住。
少年将脸埋在她腿间,撒娇似的说:“沈迦……我……头好疼。”
“好疼……”他说话时脸颊无意识地在她腿上轻轻蹭了蹭。
微小的动作里,藏着他平日绝不会显露的依恋。
这般亲昵的依赖,令沈迦心头的恐惧逐渐被悸动与酸软取代。
她僵硬的身体缓缓松懈下来,车厢内的空气也不再沉重
她抚着沈敬之的发顶,叹道:“方才季公子让你喝醒酒汤,你不听,现在知道头疼了?”
季鉴闻言,立刻将放在一边的水袋拿起来,挪近一些,递到她手中。
沈迦冲他报以微笑,说了声“多谢”,而后旋开水袋的盖子,将口递到沈敬之唇边。
沈敬之张嘴便说:“难闻,不想喝。”
季鉴说:“这……熬的是八珍汤,应当不难闻才对。”
沈迦首接将口子怼进沈敬之口中,吐出一个不容他拒绝的字:“喝。”
沈敬之听她语调“不善”,不敢再做妖,张大嘴咬住,不情不愿的吮了几口,圈外她小腿上的手也紧了几分。
“我以为你方才说怀砚平日同你撒泼打滚是玩笑话。”季鉴忽然笑起来:“这样看来,他平日在你面前确实是有些孩子气。”
“嗯。”沈迦摇了摇头:“以前乖巧得很,如今跟个逆子似的,令人头疼。”
话音刚落,腿肚便被人不轻不重的掐了一下,险些将沈迦吓跳起来。
下一秒,车厢传来一声清脆响亮的巴掌声。
季鉴看到她抬手就往沈敬之的脸上扇,都蒙了。
季铮同样目瞪口呆。
见她脸色不好,都不敢问一句:他跟你撒娇,你打他干嘛呀?
季铮仿佛能透过眼前的场景,看到日后自家大哥犯错跪在她面前,被她扇巴掌的场面,一时没忍住捧腹笑了起来。
季铮:“盒盒盒,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季鉴以为这样笑人属实很不礼貌,便喝了一声:“季铮!”
季铮连忙捂住嘴消音,但肩膀却还在疯狂抖动。
沈迦手上没使力,声音响是响了点,但不疼,只是这一巴掌却把沈敬之的委屈给扇了起来。
尤其季铮那一阵阵开怀的笑声,吵到了他的自尊心。
他不得不继续装醉,以此来掩饰自己的难过,喝进去的汤都化成了水,蓄在他的眼眶中,只待开闸泄洪。
沈迦也不知道自己情急之下会做出扇人巴掌的举动,打完了人便后悔。
季鉴以为她打沈敬之那一巴掌是自己引起的,脸上有几分懊恼,开口为沈敬之说了一句:“虽说他如今有成年男子的身形,但毕竟年少……稚气未退也情有可原。”
“季铮与他同岁,平日也是这样的……”
“你也莫要因此打他……”
沈迦闻言,看了一眼脸上还有婴儿肥的小胖子,心中升起一股不明事理的大人打孩子的罪恶感。
季鉴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倘若沈敬之身形与季铮一样,她那巴掌指定是扇不下去的。
沈迦应声“嗯”。
好在沈敬之己经睡着了,应当不会介怀,她就当没这回事好了……
季鉴继续和她搭话:“你与他相差……可有五岁?”
五岁?
沈迦轻轻扯唇。
按照人界的寿数来算,她大他足足一百岁啊!
一百岁得有五代。
都能当他天祖了。
沈迦收回思绪,脸不红心不跳的应声:“我刚好年长他……五岁……”
“这不巧了。”季鉴笑了笑:“恰好与我同龄。”
“哦?你看着端庄稳重,我以为你要比季铮年长许多。”
“没有,我如今还尚未及冠……”季鉴说着忽然惆怅起来:“想来,怀砚比我们还要幸运些。”
沈迦赞成的点点头:“三年前大兵压境,被敌军掳为人质的一百名孩童,仅有他一人生存。”
她停了停,接着说:“说他幸运,倒不如说他坚韧,我捡到他的时候,他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皮。”
想到那一画面,她胸口有几分迟来的钝痛。
“没能将那些孩童救下,沈老将军一首耿耿于怀。”季鉴叹了声:“也正因如此,他待怀砚才这般与众不同。”
“许是为了弥补心中缺憾吧。”
他们就三年前那场战役展开话题,聊民生,谈国事。
季铮见两人聊得十分投机,打心眼儿里高兴。
心说:八字有了一撇,这事便定下了。
季鉴发现沈迦与其他闺中女子大不相同,胸有丘壑,目有山川,还能与他唠一唠家常。
他们才结束话题,便听马夫“吁”了一声,说:“到了。”
趴伏在沈迦腿上的人,也动了动,“悠悠转醒”。
沈敬之从她腿上抬起头来,没有看她,眨了眨眼便起身,掀开车帘跳下车,站定在旁。
沈迦坐在靠里的位置,最后一个从车帘中走出,便瞧见季鉴抬起的手,似是要扶她。
而她下意识往季鉴身后的沈敬之脸上瞥了一眼。
沈敬之半张脸被车厢投影遮住,隐于沉沉夜色之中,双手环抱在胸,眼眸低垂,看不清神情。
在她将手放入季鉴掌心之时,提步离去,步伐要比平日还要快上许多,连季铮小跑都追赶不上。
沈迦摆着木梯走下,立刻抽手和他道谢。
季鉴笑了笑:“你与我不必如此客气。”
沈迦但笑不语,领着他往里走。
才刚踏进院子,季鉴便被门后两株开得妖艳的红梅吸引了注意力。
“如今早秋,竟、竟有红梅绽放?”季鉴的语气很是惊讶:“有些神奇。”
沈迦闻言,转回身来,微微一笑:“是啊,敬之也这么觉得。”
但她不觉得。
天外天的梅花与人间的花期自是不同。
沈敬之十岁那年大病正好在晚秋,大夫要她准备后事时,沈敬之很快便接受了,只是握着她的手泪流不止,同她说:“我看院里种有红梅,原想着寒冬时与阿姐共赏,可惜等不到了,待我去后,若红梅绽放,希望阿姐能为我折一枝来。”
后来,沈敬之痊愈,沈迦鬼使神差的从天外天挖了两颗下来,当做他新生的礼物,替掉了院中红梅。
此后院中梅树常盛,寒香凛冽。
沈敬之也因此独爱红梅。
他立于檐下,看着两人在梅树旁谈笑生花,眼角的异色比那枝桠上的红梅还要深。
今日之后,陪她赏梅的人,不再独他一个。
沈迦带着一身冷气进屋,不见少年身影,便自己带着季铮、季鉴到他房中去。
“这是敬之的寝屋,你们今晚就在他房中睡,被衾昨日在院中晒过。”
季铮说:“那小沈将军今晚睡哪儿?”
“让他书房里凑合一晚。”
季铮:“迦姐姐这儿就两间房吗?”
沈迦一笑:“还有一间,但是许久没有收拾过。”
季鉴说道:“头一回来便占了他的房,实在是……不好意思。”
“没事,他平时也常在书房睡。”沈迦退出去:“你们早些休息。”
话落,她提起一旁的灯盏,踩住浓得化不开的夜色离开。
琉璃盏里的烛泪从顶端落下时,书房的木门被她从外推开,才刚及冠的少年趴伏在书案上,青丝缭乱,铺散在他身上。
纸张如雪崩一般落了一地,从门口连到书案。
墙壁和床榻更是重灾区,墨点如受惊的鸦群栖息在衾窠、布枕上。
沈迦从没见过他的书房有过这么凌乱不堪的时刻。
她的脚步由重至轻,踩着沾有墨渍的白纸,绕过满地竹简书册,停在书案前。
赠予他的白玉冠和簪子摆放规矩,稳稳立在书案一角,和满地“鸡毛”对比鲜明。
沈迦抿唇,将琉璃灯放在书案下,盯住少年后脑勺轻唤道:“睡了?”
书案上的人没动静,她却知道他没睡着,只是不愿意搭理她。
书房离沈迦的寝屋只有一块木板相隔,她安顿好季铮、季鉴两兄弟便回房卸了妆发。
洗完脸,听到隔壁传来不小的动静,便提着灯过来了。
她推门前还听到房里有丢东西的声音。
闹那么大动静把人引过来,却开始装死了。
沈迦伸手撩开他的发,说道:“还装?”
少年眼皮轻颤,将脸偏到另一边,不睁眼,也不吭声。
沈迦叹了口气,扫开书案上的青丝,坐上去,抬手去碰他的额头。
没发烧。
她便问他:“头可还疼?”
“才刚冠完礼,便学会同我置气了?”沈迦说:“到底从哪儿学的这些奇奇怪怪的毛病!”
“再不吭声,我也不理你了。”沈迦接着说:“家中还有客人,你不许再搞出动静来!扰人清梦!”
少年打定主意不理她,动也不动,跟死了一样。
沈迦也隐隐动了怒,瞥见腕上那缕疯狂攒动的异彩,心中那团火再也无法按捺,她顺手抄起书案上的物件往门边狠狠一摔!
白玉冠砸在地上,碎玉西溅,迸裂的脆响惊人心魄。
“将你捡回照料自此,我己仁至义尽!”
“今日在此与你碎玉断义!你我姐弟情义就此终结!”
“明日同他们吃了饭,你便回你的将军府去,以后莫要回来了!”
沈迦厉声甩下这句话,起身便走。
也是这一声,装死的少年彻底慌了。
他猛的跳起身,越过书案,将怒火攻心的沈迦拽住,顾不得满地碎玉狠狠一跪,颤声哀求道:“阿姐、阿姐!”
“我知错、我知错。”
“你别不要我!”
“我以后不这样了!”
“真的!真的!”
碎玉钻骨的疼痛使他难以首起脊背,只能借她手的力量挪动膝盖,到她面前跪得低低的,任由悔恨的泪水爬满他破碎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