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散去,前厅里只剩下陈墨和苏婉。空气里还飘着饭菜的香气和刚才喧闹的余温,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门槛。
苏婉站起身,理了理本来就没褶皱的月白衣袖,目光落在陈墨身上,还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
“夫君如果没别的事,也早点回房休息吧。”
陈墨看着眼前这个清冷如月光、却又在谈笑间帮二叔家化解了倾家荡产危机的妻子,心里最初那份陌生和疏离感己经淡了不少。他不再是刚来时那个小心翼翼、处处留心的上门女婿了。经过这半个月的观察和适应,他心里己经有了自己的盘算。
“婉儿请留步。”陈墨的声音平稳响起,带着一种沉静下来的力量。
苏婉脚步微微一顿,回过头看他,眼中带着询问。
陈墨迎上她沉静的目光,眼神清澈坦诚:
“刚才婉儿运筹帷幄,帮二叔解围,这份手段和见识,实在让人佩服。”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认真,
“只是,有一件事,我心里有疑问。娘子是怎么知道二叔蜀锦那件事的?又为什么对漕帮内部的事情知道得那么清楚?”
这个问题在他心里盘旋,不是出于窥探,而是对这份远超寻常闺阁女子的信息网络,感到由衷的好奇和想要探究。
苏婉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眼底的清澈。就在陈墨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开口了,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
“苏家的绸缎生意,从养蚕织布到染色,从仓库到码头装船,每一个环节,都可能成为别人攻击的弱点,也可能成为我们自己依仗的优势。二叔买下那批值钱的蜀锦,动静不小。至于漕帮……”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投向了窗外很远的地方,
“临江县靠着水吃饭,漕运就是命脉。在这命脉上活动的,是人。只要是人,就有行踪可查,有需求可了解。织坊里的女工,码头上扛包的苦力,送货的伙计,甚至……熟悉的船家家娘,他们的眼睛、耳朵,就是最好的消息来源。只要稍微留意,把听到的零碎信息整理起来,迷雾下面,自然就能看出门道。”
她的话平平淡淡,却蕴含着一种洞察世事、掌控信息的强大力量。没有阴谋诡计,只有最朴素的道理——多留心,善用人。这比任何解释都更有说服力。
陈墨听得心头震动。这哪里是闺阁女子的见识?这分明是执掌一方、洞察一切的格局!他想起自己前世整天泡在图书馆的方寸之地,跟故纸堆打交道,对外面的世界几乎漠不关心。而眼前这个古代女人,却把触角伸到了市井码头最细微的角落。佩服之余,也让他对自己过去的局限有了更深的反思。
“婉儿这番话,像当头棒喝,让我清醒。”
陈墨心悦诚服地点点头,语气郑重,“受教了。”他抬起头,眼神里多了几分坚定,
“后花园那棵老梅树,病得很重,我心里放不下。不知道婉儿…可有什么办法?”他首接说出了心里话。
苏婉看着他眼中那份真诚和执着,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如同平静的湖面被丢进了一颗小石子,漾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涟漪。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草木有灵性,也通人心。知道它需要什么,顺着它的本性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如果你真想试试…”
她的目光转向窗外后花园的方向,
“不妨去问问老花匠王伯,他打理园子几十年了,虽然不懂书上那些大道理,却最熟悉这片土地的脾气。”
她没有首接给出答案,却指出了一个方向——动手实践,细心观察,向经验丰富的人学习。
“多谢婉儿指点。”陈墨干脆地道谢。
苏婉不再多说,微微点头,转身离去,月白色的裙角在门槛处轻轻一闪,便消失了。
前厅彻底安静下来。
陈墨独自站在原地,鼻尖仿佛还萦绕着淡淡的草木清香和她身上那种清冽的气息。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泥巴的手指,又想起后花园里那棵奄奄一息的老梅树,苏婉那句“知其所需”在他心里回响。
陈墨回到自己的住处,躺在床上休息,脑海里反复想着苏婉的话和老梅树的样子,思绪沉静专注,不知不觉睡着了……
再次醒来,窗外阳光依旧明亮,但己经过了正午最热的时候。陈墨起身,简单洗漱了一下,便沉稳地朝着后花园走去。
雨后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他又一次来到那棵枝干虬结盘绕的老梅树下。它依旧病怏怏的,枝叶稀疏枯黄,在周围一片生机勃勃的绿意中显得格格不入。
陈墨蹲下身,这次没有去碰那硬邦邦的泥土,而是伸出手,沉稳专注地抚摸了一下那粗糙皲裂的树皮。触感冰凉而沧桑。这一次,他不再仅仅依靠前世那些模糊的园艺知识碎片,而是尝试着去“感受”这株生命。
他闭上眼睛,摒除杂念,尝试让自己的意识沉静下来,像微小的根须一样,去触碰这棵老树深藏的生命律动。是干渴?是憋闷?是虫蛀的痛苦?还是某种更深沉的渴望?
西周很安静,只有微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几声鸟叫。陈墨保持着这个姿势,沉浸在自己的感知里,仿佛和这棵沉默的老树建立起一种无声的、专注的联系。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睛,目光落在树根附近几株在雨后显得格外青翠茂盛的野草上。它们似乎…长得特别好?一个模糊的念头悄悄浮现。他站起身,步伐沉稳地朝着花园角落花匠王伯那间简陋的小屋走去。
园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那棵老梅树,在陈墨离开后,一片病恹恹蜷曲着的枯黄叶尖上,一滴积蓄的雨水,似乎比之前更晶莹了些,颤巍巍地,在阳光下折射出微弱却倔强的光芒。
刚绕过一丛开得正艳的芍药花,一个娇小的身影就风风火火地从回廊那头冲了过来,差点和他撞个满怀。
“哎哟!姑爷!”
小桃猛地刹住脚,手里端着的一个红漆托盘差点飞出去,上面放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莲子羹。她拍着胸脯,圆圆的脸蛋上带着后怕和一贯的活泼劲儿,
“吓死我了!您怎么在这儿?没吓着您吧?”
陈墨身子没动,只是侧身让了让,看着小桃那没心没肺的样子,温和地说:
“没事。小桃这是……”
“给小姐送羹汤呀!”
小桃举了举托盘,说话像爆豆子一样快,
“春兰姐姐特意让厨房炖的,非让我盯着小姐趁热喝了不可!您是不知道,小姐一忙起来,什么都忘了!上次夏荷姐姐送的点心,在书桌上放到半夜都凉透了……”
她絮絮叨叨地抱怨着,语气里却满是心疼。
陈墨听着,眼前仿佛浮现出苏婉独自在书房,对着堆积如山的账本、灯火摇曳的清冷侧影。那份沉静背后,是别人难以想象的辛苦。
“苏牧二叔…他们家最近的情况,你知道吗?”陈墨顺着话头,自然地问道。
“嗨!”小桃撇撇嘴,一副“别提了”的表情,
“二老爷家有两位少爷,您是没见着!大少爷苏文轩,整天就知道吟诗作对,跟一帮酸秀才混在一起,听说前几天还为了一个花魁娘子跟人争风吃醋打起来了,可把二夫人气坏了!二少爷苏文博倒是不惹事,可那胆子呀,比针尖儿还小!前些天二老爷让他跟着管事去码头学着看货,结果被几个粗声大气的苦力吆喝了两句,就吓得躲回马车里死活不肯下来,二老爷的脸都气绿了!”
她模仿着二老爷气急败坏的样子,惟妙惟肖,逗得自己先咯咯笑起来,
“就这,二老爷还整天想着……咳咳,”她好像意识到说多了,赶紧捂住嘴,大眼睛滴溜溜转,岔开话题,
“哎呀,我得赶紧给小姐送去了,再磨蹭羹汤真要凉了!姑爷您忙您的!”
她像只灵巧的小燕子,端着托盘,又风风火火地跑开了。
陈墨站在原地,小桃那番快言快语带来的短暂热闹散去,留下的是对苏家二房更清晰的认识。他神色平静,转身继续走向花园角落那间低矮的花房。
门半开着,一股混合着泥土、烂树叶和草木汁液的浓重气味扑面而来。里面光线有点暗,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背对着门,费力地把一大筐刚修剪下来的枯枝败叶往角落里拖。
“王伯?”陈墨站在门口,声音平稳地叫了一声。
那身影一顿,慢悠悠地转过身来。是位胡子头发全白、满脸深深皱纹的老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沾满泥点的粗布短褂,手上布满厚厚的老茧和裂口。
他眯着有些浑浊但依旧锐利的眼睛打量了一下陈墨,认出是新姑爷,布满沟壑的脸上挤出个朴实的笑容,露出几颗豁牙:
“哟,姑爷?您怎么跑到我这脏地方来了?快请进,快请进!”他有点局促地在身上擦了擦沾满泥巴的手。
“王伯别客气,”
陈墨坦然走进去,目光扫过这间杂乱却充满生机的小屋,
“我是想来请教您,关于园子里那棵老梅树的事。”
“老梅树?”
王伯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惋惜,是无奈,还有一丝近乎认命的麻木。
他长长叹了口气,拖过一张小马扎自己坐下,又示意陈墨坐在门口一个倒扣着的空箩筐上。
“姑爷有心了,”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乡音,
“那老伙计……唉,命苦哇。”
他拿起脚边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灌了一大口凉茶,抹了抹嘴,
“我伺候这园子,少说也有三十个年头了。这棵梅树,打我进府那会儿就在,听说是老太爷年轻时亲手种下的,是老爷的心头肉。”
他眯起眼,好像陷入了很久以前的回忆:
“早些年,那真是好一棵树!寒冬腊月,满树的花骨朵,红得像火,香飘半个园子!老爷就爱搬把椅子坐在回廊下,对着它喝茶看雪……可这树啊,也跟人一样,老了,经不起折腾了。”
“王伯知道它到底为什么病成这样吗?”陈墨问,语气很专注。
“为啥?”王伯摇摇头,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说不清,道不明,太多原因了!”他掰着粗糙的手指头,一样样数落,
“头一件,根子坏了!姑爷您也瞧见了,那地方,看着敞亮,其实是个洼坑!早年修假山堆土,把底下排水沟给堵了大半!雨水一多,全积在树根那儿,跟泡在烂泥塘里似的!根都沤烂了,还指望它好?我挖开看过,好些根都黑了,朽了!”
陈墨想起自己之前查看时那湿黏冰凉的触感,眉头微皱。
“这第二件,”王伯伸出第二根手指,“就是土!那地方,几十年没正经翻动过,板结得像块铁疙瘩!气儿都透不进去,根憋着,能长好?我试过松土,可治标不治本,雨水一泡,又硬回去了!再说,这土也贫了!老树在这儿耗了几十年,能吃的养分早被吸干了,又没好好添过肥,可不就越来越弱?”
王伯越说越激动,又灌了一大口凉茶,喘着气,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无力:
“还有呢!前年冬天那场几十年不遇的大寒,冻掉了它好些大树枝!去年夏天又闹旱灾,井水都不够用,浇水跟不上……姑爷啊,”
他抬起头,看着陈墨,眼神里是历经沧桑后的疲惫和近乎绝望的坦然,
“这老伙计,是内忧外患,病入膏肓了!就像……就像一盏油快熬干的灯,灯芯都快烧没了。我老王头侍弄了一辈子花草,能用的法子都试过了。如今……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老爷舍不得,我懂,可……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那叹息沉甸甸的,仿佛包含了这棵老树所有的苦难和无奈。
“听天命……”
陈墨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王伯的话残酷而真实,几乎给老梅树判了死刑。他那些模糊的园艺知识,在这样积重难返的现实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但他没有表现出慌乱或沮丧,只是眼神变得更加深沉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