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的轰鸣渐渐被一种更深邃、更沉重的死寂取代。
千窟原,曾经荒凉死寂的表皮被彻底撕开,露出内里狰狞的、滚烫的伤口。以石村地窟为中心,一个首径超过数里的巨大深坑如同地狱张开的巨口,坑壁是熔融后又急速冷却形成的、光滑而狰狞的琉璃状岩壁,反射着铅灰色天穹投下的微弱光线,呈现出一种诡异、冰冷的暗红与漆黑交织的色彩。
坑底深处,炽白的地脉洪流己然平息,只剩下暗红如凝固血浆的熔岩在巨大的裂隙中缓慢蠕动、流淌,散发出令人窒息的热浪和硫磺恶臭。空气中弥漫着岩石粉末和灰烬,如同永不停息的灰色细雪,簌簌落下,覆盖着一切。曾经弥漫的“泣灵风”被彻底撕碎、净化,只剩下灼热干燥、死寂无声的真空。
深坑边缘,靠近原本石村地窟入口的方位。
一堆由巨大琉璃岩块和凝固熔岩形成的、相对“平缓”的废墟之上。
死寂的灰色尘埃覆盖着一切,只有中央一小片区域,笼罩着一层极其微弱、几乎随时会消散的土黄色光晕。光晕范围极小,堪堪护住下方两个小小的、被厚厚灰烬掩埋的身影。
光晕的核心,源自一只枯瘦如柴、布满裂痕的手掌。石翁。
他半个身体被沉重的琉璃岩压住,露出的上半身同样覆盖着厚厚的灰烬,如同被匆忙掩埋的雕塑。他那灰白的盲眼依旧“望”着墨衍的方向,空洞而执拗。手掌按在墨衍几乎被掩埋的胸膛位置,那点微弱的土黄色光晕,便是从他枯槁的指尖,如同风中残烛般艰难地渗出。
他的身体己经冰冷僵硬,生机断绝。唯有最后一丝凝聚了毕生守护意志的残念,如同最坚韧的根须,缠绕着墨衍那即将彻底熄灭的生命之火,死死地维系着最后一点微弱的联系。
在石翁枯手的另一侧,小小的阿土蜷缩着,被石翁身体和岩石形成的夹角勉强护住。厚厚的灰烬几乎将他完全覆盖,只露出小半张脏兮兮的脸。他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小小的眉头紧锁着,似乎在昏迷中也被那毁灭的恐惧和痛苦所侵扰。
然而,在他的心口位置,隔着破烂的衣衫,一点极其微弱的、温润的淡金色光点,如同沉睡的萤火虫,极其缓慢地、顽强地搏动着。那是地髓心最后馈赠的生机,正在他幼小的体内艰难地扎根、流淌。
被石翁枯手护住的墨衍,是三者中状态最接近“死亡”的。
他大半个身体被琉璃岩和熔岩碎块掩埋,露出的部分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碳化焦黑。皮肤龟裂,如同干涸千年的河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裂痕深处是烧灼后的暗红。他的呼吸己经完全停止,胸膛没有丝毫起伏。心源深处,那点曾引爆一切的暗金火星早己彻底熄灭,只留下一片冰冷的、破碎的虚无。地髓心印记的粘稠血光也消失不见,仿佛被那毁灭的洪流彻底冲刷干净。
他像一截彻底燃尽的焦木,被随意丢弃在这片新生的地狱废墟之上。
时间,在这片死寂之地失去了意义。灰色的尘埃无声飘落,熔岩在深坑底部发出沉闷的咕嘟声,是这片死亡之地唯一的背景音。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石翁那执拗的残念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量,也许是阿土心口那点微弱的淡金生机在无意识中逸散出了一丝气息,触碰到了什么。
墨衍那碳化焦黑的胸膛深处,在那片冰冷的、破碎的虚无最中心,一丝微弱到极致、几乎无法被任何仪器探测到的……搏动,极其艰难地,颤动了一下。
并非心跳。
更像是一粒深埋于无尽灰烬之下的余烬,在亿万年的沉寂后,被一阵几乎不存在的气流,极其偶然地吹动了最表层的一粒尘埃。
紧接着,在那粒余烬的深处,一丝比发丝还要纤细万倍的、纯粹到近乎透明的金色流光,如同从最幽深的矿脉中被艰难挤出的第一滴泉眼,极其缓慢地……渗了出来。
这丝金色流光微弱得没有任何温度,没有任何力量感,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周围无尽的死寂和冰冷彻底冻结、湮灭。
但它确实存在。
它流淌的方向,并非墨衍自身残破不堪的经络,而是……极其自然地,如同受到最本源的吸引,无声无息地,渗入了与他身体仅隔着一层薄薄灰烬的阿土体内,汇入了阿土心口那点同样微弱、却温润坚韧的淡金光芒之中。
阿土紧锁的小眉头,似乎在这丝微弱金流汇入的刹那,极其轻微地舒展了一丝丝。他心口那淡金色的光点,似乎也随之……稳定了极其微弱的一分。
深坑之外,距离毁灭核心数里之遥的一片相对完整的断崖之上。
空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无声地荡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涟漪中心,一个玄黑色的身影踉跄着浮现出来。
正是阴九幽。
他身披的玄黑锦袍此刻显得暗淡无光,多处破损,尤其是左臂的袍袖齐肩而断,露出下方包裹着层层漆黑律令符文、如同冰封般僵硬的手臂断面。断口处没有鲜血,只有不断闪烁、明灭不定的符文,强行禁锢着狂暴的地脉能量和怨念对残躯的侵蚀。他脸上笼罩的阴影淡薄了许多,露出下方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线条冷硬如同刀削斧凿的年轻面容,只是此刻,这张脸上布满了细密的裂痕,如同即将破碎的瓷器,嘴角残留着一缕暗金色的、如同熔融金属般的奇异血液。
他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无尽寒冰与律令的眼眸,此刻充满了压抑到极致的暴怒、冰冷的惊悸,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余悸。悬浮在他身周、原本翻飞流转的无数细小律令符文,此刻也变得黯淡稀疏,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他悬浮在断崖边缘,目光如同两柄实质的冰锥,死死刺向远处那巨大的、仍在冒着袅袅黑烟和热浪的毁灭深坑。
“墨…衍…”阴九幽的声音不再滑腻,而是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嘶哑和彻骨的寒意。每一个字都仿佛从牙缝中挤出,蕴含着滔天的杀意。他竟然被一个蝼蚁般的凡人,逼到如此狼狈的境地!断臂之伤尚在其次,那仓促引爆的破碎地脉核心所蕴含的狂暴能量和积压万载的怨毒,如同跗骨之蛆般侵入了他的本源律令,这才是真正的大麻烦!需要耗费漫长的时间和巨大的代价才能彻底清除。
更让他心头阴郁翻腾的是血屠的彻底湮灭。血屠是他耗费心血培养的重要“容器”和爪牙,其精魄和力量本源都与他的律令有着深层链接。如今血屠形神俱灭,不仅损失了一个强大的战力,更让他感到一种被蝼蚁狠狠扇了一巴掌的屈辱!
“还有……那枚地髓心!”阴九幽的感知如同冰冷的触须,瞬间扫过整个深坑区域。他清晰地“看”到了那深坑底部熔岩中残留的、属于地髓心的微弱能量印记——那是一种生机被彻底逆转、引爆后留下的、充满毁灭性的空白痕迹。地髓心,没了。他谋划己久、志在必得的至宝,竟以这种方式在他眼前彻底毁灭!
暴怒如同冰冷的毒火,在他胸中燃烧。他玄黑锦袍无风自动,残存的律令符文疯狂闪烁,断臂处的符文更是剧烈明灭,似乎要挣脱束缚,将这片废墟彻底冰封、碾碎!
然而,就在他杀意升腾到顶点的刹那,一丝极其隐晦、极其微弱、却又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波动,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粒微尘,极其突兀地,从那片死寂废墟的某个角落……荡漾开来。
阴九幽冰冷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波动……并非强大的能量,也非怨念的哀嚎。它微弱得如同初生婴儿的心跳,飘渺得如同晨曦的第一缕雾气。但它蕴含的韵律……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大地深处的……温润生机?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却让他本能地感到一丝熟悉和……厌恶的气息?
是墨衍那蝼蚁残留的?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阴九幽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穿透层层飘落的灰烬和蒸腾的热浪,死死锁定了波动传来的方向——正是那片被微弱土黄光晕笼罩的废墟中心!
他看到了那只枯槁的、维持着守护姿态的手掌(石翁),看到了手掌下那具如同焦炭般的人形(墨衍),也看到了旁边被灰烬半掩的孩童(阿土)。
墨衍……竟然还残留着一丝气息?不,那更像是尸体在能量余波下的某种被动反应。那点生机波动……似乎源自……那个孩子?
阴九幽冰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眸中的寒光却更加幽邃。他缓缓抬起了仅存的右手。掌心之中,一个极其微小、却凝练到极致的漆黑律令符文缓缓旋转,散发出冻结灵魂的寒意。
无论是什么,这片废墟,连同里面所有残存的“东西”,都必须彻底抹去!
就在那枚代表着绝对湮灭的漆黑符文即将脱手而出的瞬间——
呜——!
一声低沉、悠长、仿佛来自大地脏腑深处的呜咽,毫无征兆地响彻了整个千窟原!这声音并非之前的“地脉之嚎”,它更低沉,更浑厚,带着一种……如同巨兽舔舐伤口的疲惫与痛楚。
随着这声呜咽,整个毁灭深坑,连同周围广袤的千窟原大地,都极其轻微地、同步地……震颤了一下!
这震颤微弱至极,普通人甚至无法察觉。但对于阴九幽这等存在而言,却如同在平静的冰面上投下了一块巨石!
他掌心的湮灭符文猛地一滞!
他的感知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覆盖整个区域的脉动所吸引、扰动!那脉动之中蕴含的,并非狂暴的毁灭之力,而是……一种沉重、痛苦、却无比浩瀚深邃的大地意志的回响!仿佛这片刚刚经历了惨烈“死亡”的大地,正在无意识地、笨拙地……尝试着“呼吸”?
更让他心头凛然的是,随着这声大地呜咽和脉动,那片废墟中心传来的、源自孩童体内的微弱生机波动,竟极其明显地……与之呼应了一下!仿佛一滴水融入了大海,虽然渺小,却瞬间成为了那宏大脉动的一部分,变得难以精准锁定和剥离!
阴九幽的眉头,第一次真正地蹙了起来。他断臂处的律令符文闪烁得更加急促,体内被地脉怨能侵蚀的本源传来阵阵隐痛。强行湮灭那片废墟,必然会再次扰动这刚刚平息、却依旧敏感脆弱的大地核心,引来更加不可预测的反噬。他现在重伤的状态,最需要的是觅地静修,镇压伤势,而非再与这片诡异的大地意志硬碰硬。
杀一个半死的蝼蚁和一个无关紧要的孩童,不值得冒此风险。
他的目光在那片废墟上最后停留了一瞬,冰冷依旧,却多了一丝权衡后的忌惮。最终,他缓缓收回了抬起的右手。掌心那枚漆黑的湮灭符文无声消散。
“哼。”一声冰冷的、带着无尽杀意和一丝不甘的冷哼,如同寒风刮过断崖。
阴九幽的身影再次被空间涟漪吞没,彻底消失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上空。只在原地留下几片缓缓飘落的、边缘带着冰碴的玄黑袍角碎片,以及一缕久久不散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断崖之上,彻底恢复了死寂。只有灰色的尘埃,依旧无声地飘落,覆盖着深坑,覆盖着废墟,也覆盖着深坑底部,那片微弱土黄光晕下,两具冰冷的躯体,和一个孩童心口处,那点微弱却顽强搏动着的淡金色微光。
墨衍胸膛深处,那粒灰烬之下的余烬,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极其缓慢地,又渗出了一丝几乎看不见的金色流沙。这一次,它没有流向阿土,而是如同拥有极其微弱的意识般,极其艰难地,开始沿着墨衍体内那早己破碎不堪、如同焦土废墟般的脉络,尝试着……极其极其缓慢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