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宋运成回到办公室时,窗外的风还在吹,带着铁锈味。他坐下来,把手机放在桌角,盯着那条李素娟发来的信息看了很久,最终没有回复。
第二天一早,杨小舟己经坐在鞍钢技校的教室里,翻着一本新印制的教材。这本教材是雷正阳连夜从市里请来一位大学教授编写的,封面印着“轧钢基础与安全操作手册”,纸张厚实,印刷清晰,看起来像模像样。可当杨小舟一页页翻下去,眉头却越皱越紧。
教室陆续进来几个工人,有鞍钢的、纺织厂的,还有机械厂的。他们大多西十出头,穿着洗得发白的工作服,手里拎着搪瓷杯。有人坐下后就掏出烟卷,有人低声和旁边人说话。教室里很快弥漫起一股烟味和汗味。
“今天我们开始第一课。”杨小舟站起身,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楚,“先讲钢材的基本分类和检测方法。”
台下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翻书声,接着是沉默。一个戴眼镜的工人抬起头,挠了挠头:“老师,这上面说的‘屈服强度’是个啥?”
杨小舟顿了一下,耐心解释:“就是钢材在受力时开始变形的那个临界点。”
另一个工人皱眉:“听不懂。”
杨小舟又换了个说法:“你们平时打铁的时候,是不是有时候铁烧软了容易弯?这个屈服强度,就是那个弯的临界点。”
教室里响起几声轻笑,但大多数人还是面露困惑。杨小舟看着他们的眼神,心里有些发沉。
当天下午,宋运成走进教室时,杨小舟正在黑板上画示意图。粉笔划过的声音很清脆,但底下的人大多低头翻书,没人记笔记。
“怎么样?”宋运成问。
“不行。”杨小舟放下粉笔,擦了擦手,“这些工人文化水平参差不齐,有的连字都不太识得全。这种教材对他们来说太难了。”
宋运成点点头,走到后排翻了翻那本教材,果然发现里面术语堆砌,逻辑跳跃,根本不是给一线工人准备的。
“得改。”他说。
“问题是我也不知道怎么改。”杨小舟叹了口气,“我教的是技术,不是扫盲。”
宋运成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合上了书。
几天后,雷正阳把那位编写教材的教授请到了鞍钢厂。教授姓陈,五十多岁,戴着金丝眼镜,说话慢条斯理。
“杨老师,我理解你的顾虑。”陈教授推了推眼镜,“但这本书必须保持专业性,否则就成了儿戏。”
“问题是没人能看懂。”杨小舟语气坚定,“你写的东西,连我都觉得拗口,更别说那些常年抡锤子的工人。”
“学术语言就是这样。”陈教授有些不悦,“你要让知识通俗化,它就不准了。”
“我不需要你写论文。”杨小舟也火了,“我需要的是能让工人看得懂、记得住的东西!”
两人在教室里争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工人们围在门口听,有人摇头,有人窃笑。
宋运成站在一旁,脸色越来越冷。
“这样下去不行。”他终于开口,“我们不是在搞学术研讨,是在救人。”
陈教授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救什么人?”
“救他们的命。”宋运成一字一句地说,“他们每天接触的钢材可能有毒,如果不懂基本检测方法,就会一首被蒙在鼓里。”
陈教授沉默了几秒,最后拂袖而去。
教室里只剩下宋运成和杨小舟。
“怎么办?”杨小舟问。
“再找办法。”宋运成说。
那天晚上,李素娟敲开了杨小舟的门。
“我在纺织厂待久了,知道工人喜欢什么。”她递过来一张稿纸,“试试这个。”
纸上是一首短诗:
钢材冷热分两头,
屈服极限要记牢;
若想测它硬度高,
看它回弹多少毫。
杨小舟念完,眼睛亮了。
“这是……用诗歌教学?”
“对。”李素娟点头,“工人平时干活靠经验,不太习惯理论。但如果把这些知识点编成顺口溜、打油诗,他们反而记得快。”
第二天,杨小舟重新站在讲台上,手里拿着几张打印好的诗歌材料。
“今天咱们换个方式。”他说,“我给大家念一首诗。”
工人们一听是念诗,都来了兴趣,纷纷抬头。
“来,跟我读一遍:钢材冷热分两头,屈服极限要记牢——”
下面跟着念起来,声音此起彼伏。
“好,现在我问一个问题。”杨小舟指着黑板上的图,“什么叫屈服极限?”
一个年轻工人举手:“就是钢材开始变形的那个点。”
“很好!”杨小舟笑了,“谁告诉你的?”
“昨天那首诗。”年轻人咧嘴一笑。
课堂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工人们开始主动提问,互相讨论,甚至有人自己试着编起了顺口溜。
宋运成站在教室后面,看着这一切,嘴角微微扬起。
傍晚,培训结束,工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出教室,边走边哼着刚学会的诗句。杨小舟收拾教案,李素娟走过来,问他:“下一步呢?”
“下一步……”杨小舟想了想,“得把整个课程都诗歌化。”
“我可以帮你整理。”李素娟说,“我在纺织厂认识几个会写诗的工人。”
“那就拜托了。”杨小舟点头。
这时,宋运成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省里批了专项资金,支持工人转型。”他说,“我们可以继续扩大培训规模。”
杨小舟接过文件,看了几眼,忽然皱眉:“这份文件……好像不是昨天那份。”
“什么意思?”宋运成问。
“你看这里。”杨小舟指了指页脚的一串编号,“昨天那份编号是2035,这份是2036。说明他们换了版本。”
宋运成的脸色变了。
“你是说……他们在暗中修改内容?”
杨小舟没说话,只是将文件折好,放进公文包。
外面天色渐暗,工厂的灯一盏接一盏亮起。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像是某种信号。
宋运成转身朝门外走去,脚步依旧沉稳,却多了几分警惕。
“今晚别回家。”他对李素娟说,“去我那儿。”
“为什么?”李素娟问。
“我不知道。”宋运成回头看了她一眼,“但我总觉得,有人己经开始盯上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