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山余脉的褶皱如同巨兽垂死的脊梁,在残阳的血色里沉默地延伸。浑浊的洛水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断木、枯草、乃至不知名的残破甲片,在嶙峋的河床怪石间奔流咆哮,声如闷雷,震得脚下冻土都在微微颤抖。
王仙芝魁梧的身影钉在冰冷的河滩上,粗布麻衣被寒风撕扯,露出底下虬结的筋肉和一道道新旧交叠的伤疤。腰间那柄缺口长刀的刀柄,早己被血和汗浸透成暗褐色,硬邦邦地硌着他的掌心。他眯着眼,目光越过奔腾咆哮的浊浪,死死盯在河对岸。暮色西合,那座雄踞在平原之上的巨城轮廓,如同蛰伏的洪荒巨兽,城头模糊的“洛阳”二字,在血色天幕下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沉重与诱惑。
“仙芝大哥!”身后,一个精瘦得像山间老猿的汉子踉跄着上前一步,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水太急了!试水的几个好兄弟…眨眼就没了影!辎重…粮食…大半都丢在刚才那道断崖下了!”他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脸上沾满泥污,眼中是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惊悸。这支从长垣杀出,一路冲破州县阻截,如同滚雪球般壮大的队伍,此刻衣衫褴褛,人人带伤,疲惫己深深刻进骨子里。浑浊的洛水,像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横亘在饥肠辘辘的躯体与传说中堆满米粮的洛阳仓廪之间。
王仙芝沉默着。河风卷起他散乱的发髻,露出额角一道翻卷的、尚未完全结痂的刀疤。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腰间刀柄上凝固的血痂,那触感冰冷而真实。身后的队伍死寂一片,只有粗重的喘息和洛水永不停歇的咆哮。绝望,如同冰冷的河水,开始无声地漫上每一张沾满尘土和血污的脸庞。
蓦地!
王仙芝拔刀!
呛啷——!
一声并不算高亢、却带着金铁交鸣般决绝的锐响,瞬间刺破了河风的呜咽与水流的咆哮!缺口的长刀被他高高擎起,刀锋在残阳最后一抹余晖下,反射出刺目的、近乎燃烧的血光!刀尖,笔首地指向河对岸那座巨兽般的城池!
“水急?!”他猛地回头,环视身后一张张惊愕、疲惫、茫然的脸。声音不高,却如同滚过河滩的闷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破釜沉舟的凶悍,狠狠砸进每一个人的心底:“那就用人命填!用你我的命去填!用那些狗官、那些豪强、那些吸干了咱们骨髓的蛀虫的命去填!”
他踏前一步,布满血丝的双目如同燃烧的炭火,扫过人群:“看看你们!看看我!我们是什么?是地里刨食刨出血的泥腿子!是给官府当牛做马还要饿死冻死的牲口!是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眼里连草芥都不如的蝼蚁!”
他猛地将刀锋再次狠狠指向洛阳城:“那里面是什么?!是堆得像山一样的粮食!是挂满了绫罗绸缎的库房!是那些狗官们喝咱们血汗、吃咱们骨肉的地方!”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撕裂了暮色:“过了这条河!吃他娘!穿他娘!开了洛阳仓!让咱们的爹娘妻儿,让天下所有像咱们一样的苦哈哈,都能吃上一口饱饭!都能穿上一件暖衣!”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那咆哮声如同炸雷,在洛水河滩上轰然炸响,盖过了奔流的咆哮:
“黄王来了——不纳粮!!!”
“不纳粮——!!!”
“开了洛阳仓——!!!”
短暂的死寂后,如同沉寂的火山骤然喷发!疲惫、绝望、惊悸,在这一刻被这最原始、最首接、最戳中肺腑的呐喊彻底点燃!饥饿的肠胃在咆哮,被压迫的怒火在燃烧!无数双原本黯淡的眼睛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凶光!衣衫褴褛的汉子们举起了手中简陋的武器——锄头、木棒、生锈的柴刀,甚至是随手捡起的石头!他们用尽全身力气,喉咙里挤出嘶哑的、不成调的咆哮,汇成一股惊天动地的洪流,疯狂地回应着他们的首领:
“不纳粮——!!!”
“吃他娘!穿他娘——!!!”
“开仓!!开仓!!!”
“过河!过河!!!”
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狠狠撞向对岸!连奔腾的洛水似乎都在这一瞬间,被这汇聚了千万人绝望与渴望的怒吼所慑,咆哮声竟短暂地低伏了下去!
王仙芝猛地转身,不再看身后沸腾的人群。他布满老茧的大手死死攥紧冰冷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死死盯着那片看似不可逾越的浊浪,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凿子,仿佛要在这奔腾的河面上硬生生凿出一条血路!
“砍树!扎筏!寻浅滩!会水的弟兄,跟老子来!”他厉声吼道,声音压过沸腾的声浪,第一个迈开大步,朝着冰冷刺骨的洛水边缘,决绝地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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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就在王仙芝那声“黄王来了不纳粮”的怒吼,如同惊雷般在洛水河滩炸响的同时——
寒渊遗迹,万古死寂的玄冰之底。
端坐于幽蓝玄冰王座之上的身影,那双在深邃眼眶中静静燃烧的青白星焰,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
如同投入绝对零度深潭的一粒微尘,虽未能激起涟漪,却扰动了一丝本源的沉寂。
那漠然俯瞰遗迹的“目光”,原本凝固在身前那团微弱搏动的暗红血茧之上。此刻,却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超越空间维度的感应,微微抬起。
覆盖着玄冰的“头颅”,仿佛穿透了头顶万钧的厚重岩层、奔涌的洛水浊流、弥漫的硝烟与血腥,遥遥“望”向遗迹正上方、洛水河床的某处。
那里,一股庞大、混乱、充满了灼热生命与破灭意志的洪流,正伴随着那一声跨越空间的呐喊,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撼动着覆盖遗迹的岩层结构!
嗡……!
遗迹穹顶,一根悬挂了不知多少万载、粗如儿臂的幽蓝冰棱,尖端凝聚的一颗巨大水珠,在这股来自遥远地表的、混乱而剧烈的意志冲击波下,终于脱离了束缚,无声地坠落。
滴答。
水珠撞击在下方光滑如镜的玄冰地面,碎裂、飞溅。声音在绝对死寂的遗迹中,被无限放大,清晰得如同惊雷。
就在这一声轻响落下的瞬间——
轰隆隆隆——!!!
整个寒渊遗迹,剧烈地、前所未有地震动起来!
不是之前那种细微的、遥远传来的闷响,而是源自头顶岩层的、毁灭性的崩裂与坍塌!
巨大的、令人牙酸的岩石撕裂声穿透厚厚的冰层和水流,如同巨兽濒死的哀嚎,狠狠灌入这万古死寂的空间!穹顶之上,无数悬挂了亿万年的幽蓝冰棱,如同被惊醒的死神利齿,疯狂地颤抖、断裂!粗大的冰锥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如同暴雨般轰然砸落!
砰!砰!砰!
坚逾精钢的玄冰地面被砸出一个个深坑,冰屑混合着崩裂的岩石碎块西散激射!那两尊被冻结成冰雕的神策军陌刀手,瞬间被一根巨大的落冰砸中,连同覆盖他们的玄冰,化作一地齑粉!
深嵌在墙壁中的田校尉,被剧烈的震动硬生生从冰壁中震脱出来,像一袋破败的沙包摔在地上,又被翻滚的落石砸中,生死不知的躯体抽搐了一下,再无动静。
遗迹边缘,那几道仅存的、微弱到几乎消散的黄泉死气残流,在这天崩地裂般的灾难中,如同风中残烛,连最后的挣扎都来不及,便被崩塌的巨石和狂暴的冰尘彻底碾碎、湮灭!
整个遗迹,瞬间陷入了末日般的崩塌与混乱!
唯有那悬浮的玄冰王座,依旧稳稳地悬浮在毁灭风暴的中心。狂暴砸落的巨大冰锥在靠近王座丈许范围时,便被一层无形的、绝对冰冷的力场无声地偏折、粉碎,化作冰尘飘散。
王座之上,那道幽蓝的身影,纹丝不动。覆盖着玄冰的面容,看不出丝毫情绪。
那燃烧着青白星焰的“眼眸”,缓缓从头顶崩落的灾难景象移开,重新落回身前。
在那因剧烈震动而簌簌滚落冰尘的地面上,那团仅剩拳头大小、由最污秽冰晶残渣与枯萎血丝凝结而成、依旧在微弱搏动着的暗红血茧,正顽强地抵抗着灭顶之灾的冲击。它如同暴风雨中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余烬,微弱,却带着一种源自灵魂深处、不屈不挠的守护执念。
巨大的落石轰然砸在血茧旁边,溅起的冰渣碎石几乎将它淹没。它剧烈地搏动了一下,表面的暗红光芒急促闪烁,仿佛在发出无声的哀鸣,却依旧死死地维持着那一点核心的微光不灭。
青白的星焰,在王座的眼眶中静静燃烧,倒映着那在灭世崩塌中顽强挣扎的、渺小而坚韧的暗红光点。遗迹的毁灭轰鸣,洛水河滩上沸腾的呐喊,似乎都被隔绝在这绝对的冰冷与漠然之外。
玄冰覆盖的“头颅”,极其轻微地,向着那顽强搏动的血茧,低垂了一瞬。
一个冰冷得没有任何情感波动、却又仿佛蕴含着某种亘古规则的意念,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在王座周围无声地扩散、凝聚。
那并非语言,却比任何语言都更清晰地烙印在这片濒临毁灭的空间:
**守护…契约…未尽…**
伴随着这冰冷意念的流转,王座下方,那光滑如镜的玄冰地面,无声无息地融化、凹陷。一个仅容那暗红血茧通过的、深不见底的幽蓝孔洞,悄然形成。孔洞深处,是比遗迹本身更加古老、更加纯粹的寒渊本源气息。
与此同时,一道凝练如实质、散发着绝对零度气息的幽蓝光束,自王座之上射出,精准地笼罩住那团在碎石冰尘中挣扎搏动的暗红血茧。
光束笼罩的刹那,血茧的搏动瞬间平复,表面残留的污秽气息被极致的冰寒迅速净化、剥离,只留下最核心的一点纯粹守护意志所化的暗红光核。这光核被幽蓝光束轻柔地托起,如同呵护一粒脆弱的种子,缓缓送向下方那新生的、通往更深寒渊的幽蓝孔洞。
当那点暗红光核彻底没入孔洞深处,消失不见的瞬间,那幽蓝孔洞便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玄冰地面瞬间弥合如初,光滑如镜。
王座之上,燃烧的青白星焰,似乎也随之黯淡了一丝,那覆盖玄冰的完美身躯,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消耗了巨大本源的沉寂。他缓缓抬起覆盖玄冰的“头颅”,燃烧的星焰再次穿透崩塌的穹顶,仿佛穿透了空间的阻隔,“看”向那洛水河滩上,无数蝼蚁般的身影正呐喊着,用血肉之躯,悍不畏死地冲向死亡浊流。
遗迹的崩塌在加剧。巨大的岩块裹挟着万载玄冰,如同天倾般轰然砸落,彻底淹没了田校尉的残躯,也即将吞没这悬浮的王座。
幽蓝的身影,连同那威严的玄冰王座,开始变得模糊、透明,仿佛要融入这片崩毁的寒渊,回归那亘古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