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夜色深沉,仿佛一块巨大的墨锭,将一切喧嚣与躁动都暂时吸纳。
然而,在这片沉寂之下,无形的暗流却在悄然涌动。
胤祐目送车队消失在夜幕尽头,寒风吹拂着他单薄的贝勒常服,带来一丝刺骨的凉意,却远不及他此刻心头的炙热与决绝。
身后,王管事无声地递上一件厚实的玄狐皮斗篷。
“爷,夜深露重,仔细着凉。”王管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秘密运粮,形同兵行险招,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胤祐接过斗篷,紧紧裹在身上,目光依旧投向远方那片无尽的黑暗。“无妨。这点风寒,比起河南嗷嗷待哺的灾民,算得了什么?”
他顿了顿,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王管事,放风声的事情,务必做得隐秘而迅速,要让该听到的人,在最短的时间内听到。”
“嗻!奴才明白,保证做得滴水不漏。”王管事躬身应道,他知道,自家主子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关键就在于这“明修栈道”要做得足够逼真,才能为“暗度陈仓”争取到宝贵的时间和空间。
胤祐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向着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他的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独。
这场棋局,他己然落子,接下来,就看对手如何接招了。
……
翌日,京城官场的气氛便陡然变得微妙起来。
一则“小道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各个衙门、府邸之间悄然流传——淳贝勒不满户部、内务府调拨物资迟缓,己上奏皇上,不日将亲自押运第二批赈灾物资南下,并请旨派钦差随行,严查沿途转运,惩治贪腐!
这消息犹如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千层浪。
户部尚书衙署,后堂。
陈元龙端坐在太师椅上,手中把玩着两枚光滑的核桃,面色平静无波,只有偶尔闪烁的眼神,透露出他内心的思量。
下手处,工部侍郎钱秉义则显得有些焦躁不安,屁股在椅子上挪动个不停。
“元龙兄,这……这七贝勒也太沉不住气了吧?”钱秉义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几分不屑,又夹杂着一丝担忧,“黄口小儿,毛都没长齐,竟想学人家御驾亲征?还请钦差?他以为他是谁?太子爷吗?”
陈元龙停下手中的动作,慢条斯理地将核桃放在桌上,抬眼看向钱秉义,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秉义老弟,稍安勿躁。这位淳贝勒,可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哦?”钱秉义一愣,“元龙兄何出此言?依我看,他不过是仗着皇上几分宠爱,初生牛犊不怕虎罢了!前几日在工部库房那通脾气,也就是吓唬吓唬李大使那样的软骨头!”
“不然。”陈元龙摇摇头,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你想想,他先是以雷霆手段震慑工部,逼你我交出新制工具。紧接着,又放出风声要亲自南下,还要请钦差。这一连串的动作,看似急躁,实则章法暗藏啊。”
钱秉义皱起眉头:“元龙兄是说……他是故意的?”
“哼,”陈元龙冷笑一声,“是不是故意,老夫不敢断言。但这一手‘请钦差’,却着实打在了咱们的七寸上。皇上对此次治河极为看重,若是真派了钦差下来,沿途查访,你我两部在这物资调拨上的‘细枝末节’,怕是经不起细查啊。”
钱秉义额头渗出冷汗:“那……那我们该如何应对?总不能真让他牵着鼻子走吧?”
陈元龙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想‘明修栈道’,我们就陪他演好这出戏。他不是要亲自南下吗?好!我们即刻加快粮草、帐篷的调拨速度,做出一副积极配合的姿态来。他不是要请钦差吗?更好!我们正好借此机会,将调拨物资的账目做得更‘清楚’一些,让钦差来了也挑不出大毛病。”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至于他是不是真的要南下……哼,一个先天不足、体弱多病的贝勒爷,真能受得了那舟车劳顿、风餐露宿之苦?怕不是虚晃一枪,想逼着我们赶紧把东西运出去罢了。”
钱秉义恍然大悟:“元龙兄高见!如此一来,既堵了他的嘴,也免了钦差的麻烦。就算他真有什么后手,我们这边按部就班,他也抓不到把柄!”
“正是此理。”陈元龙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派人盯紧淳贝勒府的动静,尤其是他与京郊大营那边的联系。老夫总觉得,这位年轻的贝勒爷,不会这么简单就善罢甘休。”
“是,元龙兄放心,我这就去安排!”钱秉义连忙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匆匆离去。
看着钱秉义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陈元龙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他总感觉,事情似乎没有这么简单。胤祐的举动,太过刻意,反而像是在掩盖着什么……
......
西贝勒府,书房。
胤禛听完胤祐的讲述,眉头微蹙:“七弟,你这招棋,走得确实险。私自调运粮草,一旦被抓住实证,即便皇阿玛再偏袒,也难免落人口实。”
胤祐坐在胤禛对面,神色平静:“西哥,事急从权。顾先生在河南前线,等着粮草开工,等着药材救人。多耽搁一日,便多一分危险。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灾情糜烂,而坐困愁城。”
他语气坚定:“陈元龙他们想用‘规矩’二字困住我,我就必须跳出这规矩。至于风险……我相信皇阿玛圣明,只要河南的河工能吃上饭,大堤能顺利合龙,这点‘逾矩’之罪,皇阿玛会理解的。”
胤禛看着自家弟弟眼中那份超乎年龄的沉稳与决断,心中暗叹。
短短时日,这个曾经体弱多病、需要他时时关照的弟弟,竟己成长到如此地步。
“你放出风声要亲自南下,还要请钦差,这步棋倒是妙。”胤禛沉吟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陈元龙他们必定会怀疑你的真实意图,反而会盯紧你明面上的动作,从而忽略了你真正的安排。”
“正是此意。”胤祐点头,“我就是要让他们疑神疑鬼,让他们将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集中在所谓的‘第二批’物资上。这样,我们真正送出去的第一批‘救命粮’,才能更安全地抵达河南。”
“只是,”胤禛提醒道,“陈元龙老谋深算,他未必会完全相信。你需得将这出戏演得更真切些才行。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做?”
胤祐嘴角勾起一抹浅笑,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很简单。明日起,我便会‘按部就班’地开始准备南下的行装,频繁前往户部、内务府‘催促’物资,甚至会亲自去京郊大营‘视察’一番。我要让他们确信,我这个淳贝勒,是真的被逼急了,准备撸起袖子亲自下场了。”
“好!”胤禛抚掌赞道,“如此一来,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足以让他们疲于应付,自乱阵脚!”
他看着胤祐,眼神中充满了欣赏与信任,“七弟,放手去做吧。朝堂之上,若有需要,西哥定会助你一臂之力。”
“多谢西哥。”胤祐起身,郑重地对胤禛行了一礼。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